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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破苍穹 第574章 账簿与祭礼

    秋夜里,赤焰城的风比往常更冷。方拙将那卷殷氏账册与印玺一并收进了密室最深处的束箱,用朱墨封好,又以九针之绳绕紧三圈,外贴牢固的封印符。屋内的灯火细小而有序,围坐的人脸上写满疲惫与戒备:白霜雪面色冷淡如冻雾,南宫青月仍旧笑得硬硬的,流光低头拢着披风,夜烬独自倚墙沉默,只有陈浩的影子在烛火外显得有些稀薄——那处胸口的空洞仿佛在夜色里更为明显。

    方拙把一杯温茶推到陈浩面前,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明日合议,赤焰需有充足证据。殷家交出的账册虽显真切,但那并非全部根源。你昨夜在珊瑚古域所见的‘纵向收音’纹路,意味着他们的登记网络有‘心脏’和‘血脉’两层:我们现在握到的只是外围的血脉账册,真正的心脏或掌控者尚未露面。合议不是为了草草了事,而是要把这场事情从根上剥开来。我们要问的,不仅是‘谁做的’,更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浩接过茶,温热流进掌心,心里却不平静。他把昨夜从仓库带回的那些登记单摊开在桌上,纸页上字迹疏密不同,符号里有殷氏专用的标识,也混杂着多处落款与运单代号。他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一行被水渍侵蚀的姓名,那触感像灰一般轻,却在脑海里掀起一种模糊的回声——似曾相识的面容、一个破旧茶铺的招牌、孩童在巷口丢失的风车。他不得不闭目,强压一股不安的涌动。

    “你的情况如何?”方拙看着他,语气难掩担忧。

    陈浩摇头:“越来越难分辨,哪些是我该记得的,哪些是我以代价换来的。昨夜抹掉的名字里,有好些面孔我分明曾见过,但如今却像被薄纱蒙着边缘。我能把他们放回无名里,但若那无名里原本有某人是我该找的人,我怕自己再也辨不出来。”

    方拙沉默。这里没有救世主式的安慰,只有冷硬的事实:一人之代价不能无限度地被加码,而当代价成为常态,守护的意义也许就会翻转。

    ——

    次日清早,城内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合议会。出席的有方拙、陈浩、白霜雪、南宫青月、流光,以及几位应约而来的外域掌门与术士代表:有东府的一位老阵师、北塬的一名符箓世家代表、以及海盟中一位年长的海灵通事。殷使者也带来了两名殷氏长老作为代表,印玺与账册摆在桌下,像两块沉甸甸的证物。

    合议的气氛像一张被拉紧的弦。殷使者面色清俊却不失疏离,他把殷·执三九的账目展开,一页页地展示殷氏的发运记录、供货清单与代号路由。方拙与流光把账上的座标逐一比对珊瑚群与裂星坟场的海图,老阵师低声点头:“这些线路确有彼此对应之处,若非有人在暗中指引,殷家一宗不可能独自铺开如此规模的运力。”

    殷长老被问及殷家内部的分歧时,神色略显复杂。他坦承殷家确有“旧典守护”的传统,确有数脉保留对古潮、星纹的研究,但他也极力否认殷家有意扩张登记为“产业”。“殷家中有保守者亦有变革者,”他平静道,“今日派我等来,是要把那些已逾矩的器物回收,以免被滥用。若赤焰愿监督,我们愿示出账册、出动族中文献专家在此接受审查——但求给我们时间与体面。”话里尽是体面与交换的算计。

    陈浩在旁侧听着,心中始终有一股不放心。他把目光投在账册的一页最深处——那儿有一组编号比其余更长,术语里夹着“祭期·合三”的字样。流光在旁注意到他的目光,侧耳低语:“‘合三’常用于旧时祭礼的标注,表示三处同声合一的节点。若账册里提及‘合三’,那说明登记与潮纹将在指定的祭日进行叠加呼号,那日一旦来临,分散的节点会被调为同频,造成远比现在更猛烈的呼唤。”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众人心上。老阵师的脸色也变了:“合三之日若同步,需以大的阻断阵或更深的封印才可遏止。若殷家账册里确有提示,我们只有一条路:事先找出三处节点并一一销毁或封住,或在那日把主机与回路彻底斩断。”

    合议会变得紧急起来。殷长老在众人的逼问下无法再以体面与时间拖延,只得应允让赤焰城挑选数名代表随殷家赴其一处“撤点”地,亲视拆解过程——作为信任的开始,也是调查的关键窗口。

    ——

    行动队伍在黄昏整装。陈浩临行前将那页含“合三”的账册深藏胸前,像一个不愿让人察觉的刺。方拙与流光与他并肩:方拙以阵卷与封印符领头,流光则带了数名海灵随行,能在离岸之处随时封路。夜烬也出现了,他像幽影一般静静站在一旁,出发前对陈浩低声道:“若殷家打算耍滑,我会在背后给你一手。别把所有事都压在自己身上。”

    陈浩点了点头,心里却记录下夜烬那句似有保留的话。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算盘,他也有自己的秘密:胸口的空洞,每一次代价的付出,都像在他的记忆里刻下一道更薄的裂纹。若这一次要去对付更深的根,他必须把分工与信任放得更牢。

    船队出海,沿着夜色中不甚明亮的潮印前行。海上风平浪静,但远处的海面在夜影下依然有不安的涟漪,像有人在底下悄悄收网。船到第一处座标时,天刚微亮——那里是一片名为“碧落礁”的珊瑚浅滩,周围礁石外露,潮间带铺满了被刻印的珊瑚片。殷家派出的几名看守与赤焰的合议代表在规定地点交接,殷长老以外另有一位年长的文书与两名族中技匠,一同进入浅滩的中心点开始拆解。

    现场令人压抑。原本被刻纹的珊瑚在被人触碰时会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古老生灵悲伤的回声。方拙命人布阵,封印层层落下,陈浩以针意去感受每一处被截断的回路:有的像细线直接连到海底的黑晶,有的像藤根盘在某片古石上。殷家技匠开始拆卸,他们动作老练,但偶有迟疑:当挖出一块特别厚重的珊瑚片时,上面竟刻着多行名字与一个日期——“合三之日·次旬”。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陈浩脑中一阵眩目,胸口某处被抽离的空洞骤然放大,许多曾被抹去的画面堆叠上来:他看见潮起时的城门、孩童被牵走的巷口、某个深夜他自己曾抱起一个哭着喊“爸”的小男孩——画面既真实又陌生,让他一时无法分清那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刹那,他身体一软,几乎要跪倒。

    白霜雪伸手一把扶住他,声音低而厉:“浩,别让它吞掉你。把它收回。”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思绪拉回当下。他知道这不是偶然:账册与铭纹的接触,会在他这具以针意连结过命核的身体上产生回响,像共振一样把被封的记忆撩起。那些记忆或许包含着他曾经忘却的片段,也可能是匣体试图以情感钩住他的弱点。

    “尾节必须摘下。”方拙立刻指示,语气不容商量,“把这片珊瑚带回落针崖,在更严密的阵眼下彻底斩断。今天只是试点,得果断处理。”

    殷家的技匠点头,却在手边踌躇。陈浩看着那刻着日期的珊瑚片,心里却得出一个更可怕的推断:所谓“合三之日”并非遥远节期,而是近在眼前的一个祭期——账册里记录的日期,是次旬的时间。若他们不在次旬以前拆净所有三处节点,那“合三”一触即发,赤焰城以及更多沿海城镇将迎来一次规模更大的名字与潮水合一的灾祸。

    他把握住胸前的痛,声音压得更低:“立刻拆下,别留尾节。我们要在次旬前把所有节点斩断。殷家你们若真心,今日以后不可再有任何单独运输。若有违约——我不问情由,直接把你们的账册暴露于海盟与诸族。”

    殷长老看着他,眼中浮现沉重的赞许与无奈:“赤焰之人有勇气,我殷家会以行动证明诚意。但请容许我一句:你们若深入更北之处、裂星坟场,你们将见到更深的东西——那里的名字比我们想象中古老,而守护与被守护之间,或许从未真正分明。”

    陈浩听着,神情更为凝重。合三的期限像一根倒计时的丝线被扯紧。他明白:眼下每一步不只是为了拆一处器物,而是要在更短的时间里把整张网的节点一一烧熔并铲除根基。若殷家是其中一环,那后方可能隐藏着更大的力量;若殷家只是皮毛,那真正的主脑仍然在暗处等待他们的冒进。

    天光下,合议队伍带着那片被拆下的珊瑚与数本运单返航。船只划过平静却不安的海面,陈浩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珊瑚群,心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重压:合三之日已近,而他能借来的时间,却因为身体里的空洞而每况愈下。若要在次旬前止住祭礼,他需要把更多的人、更多的阵法、以及更多的选择拼接在一起——但拼接之前,他还得弄清楚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那些“被记名”的人,究竟是被谁选中?选中的标准是仇恨、利益,还是一段早被忘却的契约?当名字被写下,牺牲与权力如何被交换?而在这切割与交换背后,那条最古老的誓约又是谁在召唤?

    船行中,陈浩蜷着身子,抽出帖卷在烛光下重新梳理账册上的细节。他的手指触到“合三之日”旁一处小小的注记:一组奇怪的符号,像是古碑断刻的缩写。那符号他曾在童年梦境的一角瞥过——一种与针铭有关的标识,仿佛在提醒他:真正的对手,不只是名字的掠夺者,而是曾与针道有深厚纠葛的人。

    夜色如水,海风仍旧在耳畔低语。陈浩把账册与那片珊瑚紧箍在匣内,望向远方渐昏的天际:合三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