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此情难待 > 第14章 福祸相依

此情难待 第14章 福祸相依

    闲散道人《野外拾遗续》有篇章:“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有瑕疵,岂复须人为。”

    辞别了灵龟子之后,江别出了城。

    他原来的驴子已走散,或是死于人手,纵使寻来或再买一头,或许也不免被他击杀烤食。

    即使活着,也难以应付此次急行跋涉这蜿蜒曲折数千里路途,何况中途还有戈壁、沙漠、大河,从敕勒川南下,那驴子一回幸运得渡,可实在无法保证第二次。

    为了脚力考虑,江别“凑钱”买下了,三头斜鳞驼。

    与今之骆驼或是同宗,只是更为高大肥硕,尾巴却似今日绵羊,短、平、厚。除去眼睛,周身暗红色油亮鳞甲覆盖,自头顶一块尖刺向后纹理斜行螺旋,整个像一柄粗大的钻孔锥。鳞甲坚硬厚实,既可抵挡寻常凶兽撕咬,又可防止体内水分流失,饱食一顿,可行十余日。

    喂饱了斜鳞驼,备好草料饮食,自己坐在一头更健壮些的斜鳞驼的驼鞍之上,三头驼一个小驼队,一线牵连,便往北行去。

    驼类耐力虽好,速度却较慢,加之北行之路,崎岖变换,行了十多日,也才行了五百余里而已。

    如果斜鳞驼智识够高的话,就会发现,自从江别上得驼鞍之后,不管它们三个是停是走,取食还是排泄。背上那人,江别,始终呆坐在驼鞍之上,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也不下来方便方便,宛然一副中了尸毒的模样。

    十多个日夜过去,此刻他,形容枯槁,须发杂乱;皮肤干黄,面有菜色;双目尽赤,迎风流泪;口唇干裂,不停抽动;一张脸,更不知哪天起长满了粉刺脓包,面部一牵动便隐隐作痛。如换做今之心急的少年,必对镜挤之而后快。

    江别自告别灵龟子之后,一直想着他那逐客咒阵的神奇,试图找到点破绽来,每每感觉找寻出一丝一毫,仔细一想又不对。

    如此,想了一个昼夜,终于感觉无计可施。

    可一个念头刚消,另一个念头又起:只守不攻,山谷集风……到底怎么解?灵龟子是无意透露还是有意传授?这两个问题,又想了一昼夜。终于不管灵龟子怎么打算的,这确实是道高深的心法。

    之后的十多日里,嘴里脑子里只有这八个字:只守不攻,山谷集风;只守不攻,山谷集风……

    也不知今日,是体力已到极限,五脏六腑强烈的反对已传到头脑,还是若有所悟,或者也将这个问题放下了。

    总之,在到驼队依嗅觉,抵达了一片谷地小绿洲之后,清风带着水的凉意把江别几近中暑的躯体唤醒了。

    他一挣扎摔到沙丘上,就往水中奔去,连摔了四五跤之后,终于被断水多日的斜鳞驼们赶超了过去。

    当江别抵达水潭,驼儿们已在饮水,江别“扑通”一声跌如谭底,溅起的水浪,让俯身的驼儿们不禁各自打了个响鼻,想必畜生们心里也在各自暗骂。

    江别沉到潭底,仰躺着,简直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水渐清澈,见他依旧在水底不动,赤目圆睁,眼前高处是水中游虫,再高处几条不知名的似鱼似水兽的生物,再高处水面上斜鳞驼伸下的舌头和似笑的嘴脸,再高处是水边一棵高大的胡杨树风中摇晃的枝叶。

    不知是否是光的折射作用,透过水面看去,江别的身体似乎吸水而渐渐饱满起来。

    大约又过了他座下那只饿了几天后的斜鳞驼在绿洲啃食十四五斤草木的工夫,江别身子一动,似乎想越水而出,却没想到入水太深,水阻力又太大,自己又不通水性,慌乱间足足吞下十七八大口带着游虫的潭水。

    好不容易沿着潭底爬出水面,没想到出水位置不佳,刚喘了一口气,又被一只餐后再饮的斜鳞驼的大舌头顺势舔在脸上,一惊之下,又跌落潭底,这次倒有了经验,只吞了不到十口就已经爬出。

    江别出来后,跪伏在潭边,犹有不舍地将饮下的太过多余的那部分潭水,随着胸廓抽搐有规律地呕出。

    之后,站起来像一支饱蘸了墨水的羊毫软笔,在沙地上留下一条曲曲折折浓淡不匀的水迹,日光一照,不一会也消失了。

    他越想越气,取来驭驼杖,便将那只斜鳞驼赶下水,而没想到斜鳞驼虽是沙间异兽,也颇通水性,不一会又上来了。

    正当他要再次赶那孽畜下水时,听得水潭对面的沙丘后面,渐渐一阵传来窸窸窣窣的,似毒蛇吐信,又像草垛后面偷情被抓时的薄情汉子急忙自顾穿衣奔逃踩在枯草落叶上的声音。

    江别急忙运起灵力,布起灵力之障,当他再调动罡气时,却发现十几日来体魄受损,罡气虚弱得就像,连续拉满十五日的重度痢疾患者击出的拳力一样,虚弱。

    行动勉强倒不受阻,只是身法技法,以及灵力施发需罡气催动的各类攻字诀记,全都使不出来了。

    而灵武双修、灵力又与罡气融合之人,体之魄与心之灵相辅相成,只论内中耗损增补,则一强双强,一弱双弱。

    体之魄,又为心之灵根基,现在根基几近挖空,灵力自然无法生长。江别深受此道好处和坏处,瞬间了然,一试之下,连借影幻身也无法使出,很是有些慌张。

    正在慌张失措之时,水潭对面的沙丘后面,已然露出一头金刺沙蜥的狰狞的身形来。

    那金刺沙蜥,通体金黄如同身下之沙,形体各部,乍看来如今之鳄鱼,只是头部与颚部,较鳄鱼更为饱满,牙齿外露,上下交错,倒似肉食的恐龙,一双眼睛幽蓝有神。行动之时,周身鳞甲相擦,煞然有声。

    而金刺沙蜥,还未至水潭,水中那些似鱼似兽的生灵,便一个接一个跃上岸,形貌体态如今之家兔般,只是有鳞有腮,实在查无名姓,权叫作鱼兔,便向江别这边奔来。

    突然寻到一片松软的沙地,头向下一栽,四肢刨土,大约只费了端起茶盏手捏盏盖一扫水面茶叶的工夫,那些肥胖蠢笨的鱼兔便已藏身于沙下,却露出如同枯草般的尾巴,迎风摇摆,与这风沙漫扬之中的植被,相融得天衣无缝。

    江别顾不得惊奇,可笑,也顾不得去想适才岸上斜鳞驼有没有吃到这样的枯草,那金刺沙蜥已经口衔一只未逃脱的鱼兔,从潭中游了过来。

    三头斜鳞驼,颈部与前胸鳞甲霎时怒张,日光照耀之下,仿佛镶满了暗红色柳叶短刀。与今之顽童斗狗时为自己战将披戴的狼牙项圈,可防敌将撕咬喉颈,功用大抵相同。

    斜鳞驼物以类聚,聚以自保,三头驼以臀相对,以颈胸鳞甲为防,江别几次要进入围中,均被三驼喝退。

    日不久难生情,短短十几日,三驼大敌当前,盛怒与恐惧之下,怕是它们的旧主人也认他不得,何况江别。

    江别只好,慢慢兜着圈子,试图以这三驼为屏障,将自己身影隐藏。

    谁料那金刺沙蜥吃食极快,一扬脖子那鱼兔就下肚了,显然饭量也较大,再显然它嗅觉视力都不太出众,竟找不出余下的鱼兔,又显然三驼较难降服。江别此时就是那颗软柿子,更显然江别在不知情时,闯入了这只金刺沙蜥的地盘。

    此时,江别体魄受损,十几日不进食,只是误食下的几只潭中游虫,又呕出不少,着实难以充饥,奔跑得就算较常人更快些,可在沙地住惯的异兽眼里,还是很慢。

    一番兜转之后,除了中途跌了一跤,一把摁上不知哪只斜鳞驼吓哆嗦排出的尿,赚了一手肮脏之外,江别还是被赶到了水潭边缘。可一想,下了水,旱鸭子又怎么斗得过鲨鱼,就此站住了。

    后世有云,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滩遭虾戏;瘸了腿的大鹅败给鸭,褪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眼前这金刺沙蜥,在往日打猎捕杀,都难得会入江别法眼。而今来,竟被它追得狼狈跌倒,惹一手驼尿的骚臭不说,也许还要被它重伤乃至吞食。更不济,若是被灵龟子得知后,捡回去抠出来再配成一臭物,简直要把脸面丢到死人堆里去了。

    愁来百念皆灰烬,罢了,罢了……平日做惯屠夫,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事轮转,又何恨之有?

    转念又一想,自己打猎从未有送上门的,自己总不能被它吃得舒服,即便二十一天还孵不出鸡仔的鸡蛋难免还有几根塞牙之骨。

    江别活生生灵武双修之人,灵力还有些残留,干脆全使将出来,硌碎它小畜生一口牙齿也不错。

    人兽混杂的时代,大家互吃,司空见惯,江别向来不以为意。此刻间,绝望生于心,灵力无保留。极尽所能布了一道修灵之人最基本最踏实的防字诀记,无伤诀:以我之身,御君之怒。力有万钧,太极虚无。敕!

    诀记一施,江别眼睛一闭,静待时变。而此时他这一副血肉之躯,却突然间好似灵力之无形,细辩时又确实存在,转眼又好像金石铸就、罡气环绕,细辩时又如一团烟雾、渺无踪影。

    那金刺沙蜥,正张开大嘴,还没考虑清到底将江别咬成几段才方便下咽时,牙齿带风,风中又带一股野兽的粗暴罡气斜向江别腰间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