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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桢记 第331章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卷首语

    《大吴漕运通志》载:“漕运者,国之血脉,通则天下富,塞则万民困。” 德佑年间,黄河水患频仍,浊浪冲毁漕运故道,粮米难济京师。谢渊以一品左都御史之尊临危受命,欲辟新途以解困局。然此举触动漕运既得利益,大太监王真勾结豪强,百般阻扰。谢渊执《舆地测量法》为刃,以刻字标杆为旗,于权谋漩涡与滔滔浊浪间艰难前行,终成漕运百年之利,其事迹镌刻于史册,熠熠生辉。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德佑十四年春,扬州段运河堤岸残破不堪,泥浆裹挟着碎木瓦砾,在浑浊的河水中翻涌。谢渊身着绣有金线獬豸补子的一品绯袍,头戴乌纱帽,玉带扣随着步伐轻撞出声,皂靴每一步都深深陷进泥地。身旁师爷赵文佝偻着背,怀抱着裹着黄绸的漕运日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满是焦虑:“大人,自去年至今,黄河决口三次,漕船损毁二百三十一艘,淮安至济宁段航道淤塞达十之六七。工部三日前加急奏报,京师粮仓存粮仅够支撑三月又七日!”

    谢渊驻足,左手轻抚腰间革带,右手搭凉棚望向远处。浑浊的河水中,破碎的船板载着散落的粮袋起伏,几具发胀的牲畜尸体正被漩涡卷向河心。他缓缓蹲下,蟒纹袍角沾满泥浆,手指抠起河床上黏腻如膏的泥沙,凑近细瞧 —— 泥沙中夹杂着腐烂的水草、碎瓷片,甚至还有半截锈蚀的船钉。眉头拧成川字,他的目光扫过对岸坍塌的漕帮码头,那里原本高耸的望楼如今只剩半截残桩,在风中摇摇欲坠:“此处河床较神武年间已抬高三尺三寸,若再沿用旧道,不出两年,漕船必将搁浅淤塞,届时京师百万军民,难道要喝西北风不成?” 他猛地起身,袍角带起一片泥花,獬豸补子在阳光下金光乍现:“回衙!即刻传令工部测绘司、河道衙门,明日寅时,议事厅议事,不得有误!”

    议事厅内,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大忽小。河道郎中王庸 “啪” 地一声将舆图拍在案上,震得烛泪飞溅:“谢大人,开凿新道谈何容易!依《大吴工部营建则例》测算,需征调民夫十万零两千人,耗费白银九十九万八千两!如此巨额钱粮,国库空虚,从何处筹措?”

    “钱粮?” 谢渊猛地站起,乌纱帽上的帽翅随之晃动,玉带扣撞在桌角发出清脆声响,砚台里的墨汁也随之晃动,“去年漕船沉没时,二十一万石粮米喂了鱼鳖,这些可都是百姓的血汗!如今京师街头,饿殍枕藉,陈尸荒野,你们难道就视而不见?” 他展开连夜绘制的草图,指尖用力划过黄河故道与洪泛区,在图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折痕,“避开曹州、郓城洪泛区,取道东平、汶上,虽路程增加两成,但沿途地势高亢,可保十年无虞。这是利在当下,功在千秋的大事!”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镇刑司的飞鱼服裹挟着冷冽的气息掠过门槛。大太监王真尖细的嗓音刺破空气:“谢大人好大的口气!漕运路线自元兴年间定下,历经三朝天子,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擅改祖制,该当何罪!” 他手中的拂尘轻轻扫过舆图,金丝穗子划过之处,仿佛留下一道无形的裂痕。

    测绘司院内,铜制罗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一排排木制标杆整齐排列,散发着新砍木材的清香。谢渊身着素色葛布长衫,手持黄铜放大镜,正逐寸检查新制的水准仪。突然,“轰隆” 一声巨响,存放测量仪器的库房浓烟滚滚,火苗 “噼里啪啦” 地窜出屋顶。

    “救火!快救火!” 谢渊大喊一声,率先冲向火场。热浪扑面而来,呛得他睁不开眼,浓烟中,他隐约看见王真的亲信、镇刑司百户张彪正指挥人往火里泼油。“张彪,你这狗贼,竟敢如此!” 谢渊的怒吼被火势的呼啸声吞没。

    待大火扑灭,库房已成一片废墟。精密的水准仪扭曲变形,铜制零件散落一地;标杆尽数化为焦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张彪甩了甩手上的油渍,脸上挂着假笑:“谢大人,卑职巡查时见库房走水,好心帮忙救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腰间的镇刑司腰牌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仿佛在嘲笑谢渊的无能为力。

    谢渊蹲下身,捡起半截烧黑的标杆,上面 “天工开物” 四个字虽已模糊,但仍隐约可见。他突然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决然:“好个好心!你回去告诉王真,明日卯时,本司定要重启勘测,谁也别想阻拦!” 深夜,谢渊的书房里灯火通明,他坐在紫檀木书桌前,反复研读《舆地测量法》,案头摆满了舆图、奏折和计算用的算筹。烛泪一滴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一片水渍,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文华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与炭火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金砖地面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谢渊怀抱新制的测量仪器图册,胸前的獬豸补子在烛光下金光熠熠。他踏着御道上的蟠龙浮雕,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乌纱帽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行至丹墀前,双膝重重磕在冰凉的玉石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陛下,漕运旧道已千疮百孔,不堪大用,新道规划可保十年安澜,解京师粮荒之急!” 说罢,他展开绘制精美的舆图,朱笔标注的新路线避开洪泛区,宛如一条蜿蜒的生命线,在殿内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王真尖着嗓子抢道:“陛下,谢渊这是在危言耸听,分明是劳民伤财!漕运制度传承已久,岂是他...”

    “够了!” 谢渊猛然抬头,眼中寒芒毕露,打断王真话语的同时,腰间玉带扣因动作过大撞出清脆声响,“王公公,本官身为左都御史,掌纠劾百官、提督各道之权!” 他向前跪爬半步,双手高举图册,袖口金线绣的獬豸昂首欲飞,“漕运旧道因水患损毁严重,若不及时改道,来年粮荒,饿殍遍野,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殿内气氛骤然凝固,王真手中的拂尘微微颤抖。谢渊却未停歇,猛地扯开官袍,露出肩头救火时留下的烫伤 —— 伤口处皮肤红肿溃烂,还渗着血水,在烛光下触目惊心:“为护勘测仪器,多少匠人受伤甚至丧命?这些牺牲,难道要化作你口中的‘危言耸听’?” 他转头直视户部尚书陈显文,一字一顿道:“陈大人,去年漕运损耗的二十万石粮食,够多少百姓吃上一年?又能救活多少濒临饿死的孩童?这些损耗的钱粮,是否都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德佑帝手指敲击龙案,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紧张的气氛:“谢卿,所需几何?”

    “启禀陛下,需民夫五万一千人,白银五十万三千两。” 谢渊挺直脊背,声音响彻大殿,“臣愿立下军令状,若三年不成,提头来见!” 当圣旨下达时,谢渊瞥见王真与陈显文交头接耳,后者袖中滑落的密信一角,隐约可见 “漕帮分舵” 字样,他暗中握紧拳头,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东平湖畔,烈日高悬,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谢渊头戴竹编斗笠,身着粗布短衣,脚蹬磨破的草鞋,与测绘队员们一同在齐腰深的沼泽中艰难前行。泥浆裹着水蛭爬上小腿,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出被吸住的腿脚。队员们手持新制的水准仪,将刻有 “天工开物” 的标杆插入泥地,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滴落,浸湿的衣领在粗布衣服上留下一片片深色的汗渍,还结出了白色的盐霜。

    “大人!第三组标杆被人拔了!” 测绘员跌跌撞撞跑来,手中攥着半截断裂的木杆,裤腿沾满血迹,“周围还散落着镇刑司的铁蒺藜,有两名队员受伤了!” 谢渊望去,原本连成直线的勘测点已七零八落,新插的标杆旁,铁蒺藜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是敌人的冷笑。

    “继续!” 谢渊抹去脸上的汗水,眼神坚定,“每根标杆埋入三尺,用铁链固定,派专人看守!” 然而,威胁接踵而至。次日清晨,测绘队的食物被投毒,多名队员上吐下泻,浑身无力,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痛苦呻吟。谢渊蹲在队员身旁,亲手为他们擦拭嘴角秽物,看着队员们因脱水而凹陷的眼窝,心中怒火翻涌。

    水准仪的刻度盘被人涂改,导致测量数据严重偏差。谢渊带领队员们重新校准仪器,他手持量天尺,在烈日下反复测量,汗水模糊了视线,他就用衣角胡乱擦拭。有队员劝他休息,他却摇头:“工期拖延一日,百姓就多一日饥荒。”

    深夜,营地突然传来惨叫。谢渊提着油灯冲出去,只看到地上一滩血迹和半截带血的衣角。他蹲在地上,手指颤抖着抚摸那片衣角 —— 那是他亲手发给队员的粗布衣衫。“李正!” 他声音沙哑地唤来玄夜卫统领,“加派三倍人手巡逻,若再出事,唯你是问!” 从那以后,他不仅亲自参与每一次测量工作,还将队员们的床铺都安排在自己帐篷周围,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安全,绝不让奸人得逞。

    当勘测进入关键阶段,王真使出了狠招。他凭借在宫中的权势,假传圣旨,调走了半数民夫;又指使漕帮封锁石料场,致使筑堤材料断供。工地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匠人,望着成堆的测量仪器和未完成的堤坝,满脸愁容,连连叹气。

    谢渊站在停工的堤岸上,望着空荡荡的河道,心中焦急如焚。烈日炙烤着他的后背,汗水湿透了官袍,可他却浑然不觉。突然,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教诲:“治河如治国,堵不如疏。” 他的眼神一亮,连夜拜访当地耆老。在一间昏暗的茅草屋里,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听着老人讲述汶上县那座废弃的采石场,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次日清晨,谢渊身着官服,带着玄夜卫,手持工部公文,浩浩荡荡地前往采石场。“开门!本官乃左都御史谢渊,奉工部之命,接管此采石场!” 他的声音威严有力,响彻采石场上空。采石场的守卫们面面相觑,在玄夜卫的威慑下,只得乖乖打开大门。当第一车石料运抵工地时,阳光洒在刻有 “天工开物” 的标杆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谢渊望着石料场忙碌的身影,心中默默发誓: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都要将这条新道开凿成功。

    王真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亲自带队前来阻挠。镇刑司的缇骑列阵如虎,火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工地,气氛剑拔弩张。“谢渊,私开采石场,目无王法,该当何罪?” 王真尖细的嗓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威胁。

    谢渊不慌不忙展开地契,声音沉稳有力:“此采石场已由当地百姓联名卖给工部,手续齐全,合法合规。王公公若执意阻拦,便是与万民为敌!” 他示意匠人打开石窑,里面堆满写有 “漕运新道专用” 的石料,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头。

    混乱中,玄夜卫统领李正凑近谢渊,压低声音:“大人,已联络漕帮另一支脉,他们痛恨王真已久,愿暗中相助。”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阵阵呐喊,漕帮的船队载着粮食和器械,破浪而来,船帆遮天蔽日。王真望着密密麻麻的船只,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最后只得咬牙切齿地一甩袖子,悻悻离去。

    新道即将贯通时,王真狗急跳墙,使出了最后杀手锏。他趁夜派人掘开黄河支流,汹涌的洪水如猛兽般奔腾而来,瞬间淹没了周边的村庄和田地。洪水奔涌而至时,谢渊正在堤坝上巡查,看着远处滔天的浊浪,他的心猛地一沉。

    “大人快走!洪水来了!” 李正拽着他的胳膊,大声喊道。

    谢渊甩开李正的手,目光坚定地望着浑浊的洪水:“开闸!把洪水引入泄洪渠!通知百姓,立即转移!” 他抓起铁锹,带头冲向决口,暴雨倾盆而下,打在他的脸上生疼,官袍被洪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行动十分不便,但他却浑然不顾。他嘶吼着指挥百姓抢险,声音渐渐嘶哑,可他依然没有停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住新道,保住百姓的性命。当洪水终于退去,新道虽受损严重,但主体工程得以保存,谢渊却累得瘫倒在地,望着千疮百孔的工地,眼中满是疲惫和欣慰。

    玄夜卫在王真的私宅展开了严密搜查,经过一番努力,搜出大量密信,其中不乏与漕帮、豪强勾结的证据。信件上的字迹和印章,清晰地记录着他们如何贪污受贿、阻挠新道开凿、中饱私囊的罪行。

    当谢渊将证据呈给德佑帝时,王真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尖细的嗓音变得沙哑而颤抖:“谢渊,你好狠的心... 我不会放过你的...”

    德佑帝拍案而起,龙颜大怒:“彻查!涉案者,一个都不许放过!务必将这群蛀虫一网打尽!” 谢渊望着阶下的王真,想起那些在洪水中丧生的百姓,想起失踪的测绘队员,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这一刻,他心中的悲愤和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

    片尾

    漕运新道正式通航,这一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两岸百姓夹道欢呼,锣鼓喧天。首艘漕船缓缓驶过新河道,船帆在风中猎猎作响,船头的彩旗迎风飘扬。谢渊身着一品官服,站在船头,望着刻有 “天工开物” 的界碑,心中百感交集,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李正匆匆赶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大人,新道开通后,漕运损耗减少七成!如今粮米源源不断运往京师,百姓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谢渊抚摸着船舷,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眼眶微微湿润:“去告诉陛下,这新道不是我一人之功,是万千百姓用血汗换来的。只要漕运畅通,百姓就有活路,这便是我毕生所求。” 他的目光坚定而温柔,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大吴王朝繁荣昌盛的未来。

    大吴学子仍在研读《谢公漕运改制记》。书中详细记载着漕运新道的勘测过程,以及那些刻有 “天工开物” 的标杆如何见证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每当漕船驶过新道,老船工们仍会讲述当年谢大人与贪官污吏斗智斗勇的故事,他们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一代传一代。而 “天工开物” 这四个字,不仅是测量标杆上的印记,更成为了廉洁奉公、为民造福的象征,激励着无数后来者为了百姓的福祉,勇往直前,不畏艰难。

    卷尾

    太史公曰:观谢渊改漕运之道,可知兴利除弊,难在革故鼎新;治国安邦,贵在为民谋福。其以《舆地测量法》为器,破奸佞之阻;以 “天工开物” 为志,立百年之功。漕运新道,非独河道之改,更是吏治之新;非独钱粮之通,实乃民心之聚。

    昔王真之流,结党营私,阻新道以谋私利,陷万民于饥馑。然谢渊以左都御史之威,持监察之权,朝堂之上,怒斥群小;荒野之间,亲涉险途。其肩扛烫伤之痛,目睹匠人惨死,仍矢志不渝,此等坚忍,非铁石心肠,实乃心系苍生。当洪水肆虐,他舍身抢险,嘶吼之声穿透雨幕,只为护住新道与百姓,尽显忠勇本色。

    新道既成,漕运损耗锐减七成,京师粮仓充盈,万民得安。此功非谢渊一人之力,然若无其力排众议、智斗奸邪,又安能成此壮举?德佑帝彻查贪官,吏治为之一清,实乃谢渊之功也。

    大吴学子研读《谢公漕运改制记》,老船工讲述其传奇故事。“天工开物” 之标杆,不仅丈量了河道,更丈量出为官者的担当与操守。谢渊之精神,如运河之水,绵延不绝,激励后世官员廉洁奉公、为民请命,成为大吴王朝吏治之典范,亦为华夏治国理政之瑰宝,永载史册,光照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