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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26章 儒蚀汉城·汉阳书院

    溪边无名书生的尸体被就地重新掩埋,做了标记,并留了暗记通知后续可能路过的官府人员。穆之没有立刻追踪那条指向深山的小路,而是决定先进入汉城。无名尸体的出现,尤其是死者书生的身份和紧握的书页,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在荆楚腹地,汉城以文风鼎盛闻名,而汉阳书院,更是大雍南方首屈一指的学府,无数士子心中的圣地。或许,城内的消息能提供线索。

    一行人整顿心情,沿着官道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巍峨的汉城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夕阳的金辉洒在青灰色的城砖上,平添几分庄重。然而,甫一入城,一股无形的氛围便扑面而来。

    街道宽阔整洁,商铺林立,行人衣着相对体面,透着府城的富庶。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纯粹的市井喧嚣,而是一种被书卷气和某种无形威势浸染过的秩序感。最引人注目的,是随处可见的、与“汉阳书院”相关的印记:

    店铺的招牌匾额,多由书院山长或知名学究题写,落款处“汉阳书院”的印章清晰可见。

    街边售卖文房四宝、书籍字画的店铺鳞次栉比,顾客多是身着儒衫的学子或文士,谈论间也常提及书院讲学、某位夫子如何。

    最显眼的,是城中轴线大道尽头,一座依山而建、飞檐斗拱、气象恢弘的建筑群——那便是汉阳书院。暮色中,书院灯火渐次亮起,仿佛知识的灯塔,也像一座俯视全城的庞然巨兽,无声地彰显着其无与伦比的地位与影响力。

    而与书院声望紧密相连的,便是本地豪族——张氏。张氏祖上出过数位阁老,本朝亦有族人在朝中担任要职。汉阳书院的山长之位,近百年间几乎为张氏门生故吏所垄断。城中最大的绸缎庄、钱庄、乃至城外大片良田,背后都有张氏的影子。路人提及“张府”二字时,语气中那份不自觉的敬畏与小心,比谈论知府衙门更甚。

    “好大的气派。”轩辕一刀灌了口酒,浑浊的眼睛扫过书院的方向,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穆之神色平静,心中却已了然:此地真正的“王”,或许并非坐在府衙里的那位。

    翌日清晨,穆之以钦差身份,持公文拜会汉城知府——赵文博。

    知府衙门倒也气派,但比起书院和张府的威势,总显得少了点什么。通报入内,在偏厅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见赵知府姗姗来迟。赵知府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一身官服穿得一丝不苟,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下官赵文博,不知穆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赵知府礼数周全,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

    穆之还礼,开门见山:“赵大人客气。本官奉旨南行,途径汉城。昨日在城外溪边,发现一具无名书生尸体,似有冤情。特来知会大人,望府衙能详查此案。”他并未出示钦差令牌,只以途径官员的身份提及命案,想看看对方反应。

    赵知府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恢复平静:“竟有此事?多谢穆大人告知。下官定当责成仵作、捕快详查,给大人一个交代。”他回答得滴水不漏,但语气平淡,毫无惊诧或重视之意,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治安案件。

    穆之试探着追问:“死者书生打扮,颈部有勒痕,似是被人谋害后移尸掩埋。不知近日汉城及书院周边,可有类似案件或学子失踪上报?”

    赵知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汉城文教昌盛,士子云集,偶有学子因学业压力或家事不告而别,亦是常情。至于命案…近来治安尚可,并无大案上报。大人提及的这起,想必是流窜匪类所为,下官定当严查。”他巧妙地避开了“类似案件”的问题,将事件定性为孤立的匪患,并将责任推给“流窜匪类”。

    穆之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如此,便有劳赵大人了。若有进展,还望告知。”他看出对方无意深谈,甚至有意遮掩,便不再多言,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知府衙门的态度,非但未能解惑,反而让疑云更浓。

    离开府衙,穆之立刻安排人手,从不同渠道打探消息。

    阿月:市井茶馆。 她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然出现在城中几家热闹的茶馆、酒肆角落。她只需静静坐着,点一壶最便宜的茶,那敏锐过人的耳力便能捕捉到四面八方传来的零碎言语。

    “…听说了吗?城南李家的二小子,在书院读书那个,前儿个说去访友,再没回来…”

    “…不止他呢,西街王秀才家的独苗,说是失足落水…可那孩子水性好得很…”

    “嘘…小声点!别乱嚼舌根!书院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小心祸从口出!”

    “唉…秋闱快到了,这节骨眼上…怕是…唉…”

    “张府的大管家昨天又去书院了,听说是因为进献新编的什么‘范文集’给山长…”

    零散的对话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近些时日,确实有数名出身寒门的学子“失踪”或“意外身亡”,时间点都卡在秋闱将近。人们讳莫如深,提到书院和张府时,更是充满忌惮。

    慕婉儿:医馆药铺。 她以游方医女的身份,带着药箱,走访了几家较大的医馆和药铺,借口交流医术或购买药材,旁敲侧击。

    在一家医馆后院,她“偶然”听到两个抓药的学徒低声嘀咕:“…前阵子送来的那个溺水的,王记米铺的儿子,师傅验的时候说…那口鼻里的泥沙有点怪,不像是活水里的…”

    另一家药铺的老掌柜,在慕婉儿询问一味安神药材时,摇头叹息:“唉,最近这安神药卖得多了,都是些读书人家的下人来买,说家里少爷备考,心神不宁…可这心神不宁,怎么还连着出事…”

    医馆的记录含糊其辞,死因多被简单归为“失足落水”、“突发恶疾”或“意外”,但从业者的私下议论,却透露出诸多不合理之处。

    东野轩:观察官军。 他抱着刀,如同一个沉默的旅人,在城中各处军营、衙役班房、以及通往书院和张府的主要道路附近行走观察。他注意到:

    府衙的官军巡防,重点多在商业区和富户区,对书院及周边士子聚居的区域,巡逻反而稀疏,仿佛刻意避开。

    偶尔可见身着张府家丁服饰的精壮汉子,在书院外围或某些街巷“维持秩序”,其气势和装备,竟隐隐压过普通衙役。

    州府派来的驻军营地,大门紧闭,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穆之:梳理信息。 他回到下榻的客栈,将各方收集到的零碎信息汇总,在皮面簿子上快速记录、勾连:

    城外无名书生(疑似寒门学子)被杀掩埋。

    城内数名寒门学子近期“失踪”或“意外身亡”,时间点集中于秋闱前。

    官府(知府)态度冷漠,推诿塞责。

    民间传言四起,指向书院及张氏,但人人噤若寒蝉。

    官军巡防异常,对书院区避让;张氏私力隐隐凌驾公权之上。

    张府近期动作频繁,与书院联系紧密(范文集?)。

    轩辕一刀靠在客栈院子的老槐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听着穆之低声的分析和众人的汇报,浑浊的眼睛偶尔闪过一丝精光,却依旧不发一言,仿佛只是个局外的看客。

    儒以文乱法?

    线索如蛛网般铺开,中心点直指那座灯火通明、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汉阳书院,以及盘踞其后的庞然大物——张氏家族。

    “秋闱在即…”穆之放下炭笔,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书院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的轮廓,声音低沉,“这是寒门士子鱼跃龙门的关键一步。若有人,为了确保某些人的‘龙门’之路畅通无阻,或是为了垄断这‘跃龙门’的资格…那么,让一些‘碍事’的、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消失’或‘意外’…似乎就成了最‘干净’的办法。”

    他想起溪边书生紧握的那半张残页,上面的模糊字迹,是否就藏着这黑暗交易或血腥阴谋的冰山一角?

    世家大族,掌控着知识的解释权、晋升的通道(书院与科举),以“文教”之名,行垄断之实。寒门学子苦读十载,所求不过一个公平的机会,却可能连性命都成了这“文治”盛世下的祭品。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乱法”?其危害,其隐蔽,其盘根错节的势力,比之“侠以武犯禁”,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汉城上空,看似祥和的文气之下,疑云密布,杀机暗藏。书院高墙之内,张府深宅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那溪边冤死的书生,仅仅是冰山一角吗?穆之知道,平静的调查已然无效,他们必须更深入地,去触碰这汉城真正的权力核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