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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1章 风土人情

    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山梁,仿佛撞破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辽州的风雪、汉城的血腥、楚城的喧嚣,瞬间被甩在身后。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绿意,是潮湿温热的空气,带着泥土、腐殖质和某种奇异花果混合的浓烈气息,瞬间盈满鼻腔。

    展现在穆之一行人眼前的,不再是中原的规整田野或北方的苍茫雪原,而是一片被浓绿主宰、生机勃勃得近乎蛮横的世界。

    层叠的绿:山势连绵起伏,仿佛巨大的绿色波涛凝固在天地间。近处是墨绿的阔叶林,叶片宽大肥厚,油亮得能滴出水来;稍远是苍翠的竹林,修竹挺拔,在山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语;更远处,则是深黛色的原始丛林,古木参天,藤蔓如巨蟒般缠绕虬结,遮天蔽日,透着一股神秘幽邃的气息。

    跳动的银:就在这无边的绿色海洋中,几座依山而建的寨子如同镶嵌的宝石。最引人注目的,是寨中行走的人影。女子们身着靛蓝或深紫的土布衣裙,衣襟、袖口、裙摆处绣满了繁复精美的图案——展翅的鸟雀、盘绕的藤蔓、神秘的几何纹样,色彩以红、黄、绿为主,浓烈而和谐。但最耀眼的,是她们身上佩戴的银饰!沉重的项圈一环套一环,压在高高的衣领上;巨大的耳环几乎垂到肩头;手腕上是层层叠叠的雕花手镯;行走间,头上高耸的银冠、胸前的银牌、腰间的银铃叮当作响,汇成一片清脆悦耳、却又带着某种奇异节奏的金属乐章。阳光透过林隙洒落,银光闪烁,仿佛无数星辰在绿海中跳跃。

    低沉的乐:空气中除了虫鸣鸟叫,还隐隐飘荡着一种低沉、呜咽般的乐声。那是芦笙的声音,音色浑厚悠远,曲调古朴苍凉,时断时续,如同大山深处的呼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与神秘感。间或夹杂着几声嘹亮高亢的苗歌,穿透层层叠叠的绿意,在山谷间回荡。

    车队在通往最近一座大寨——黑石寨的石板路上缓缓前行。路是青石板铺就,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缝隙里长满了湿滑的青苔。路两旁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水光潋滟,倒映着蓝天白云和绿树青山。田埂上,戴着斗笠、赤着脚的苗人农夫正在劳作,看到这支明显是“官家”的队伍,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或好奇、或警惕、或漠然的目光。他们的眼神深邃,肤色多呈健康的古铜色,带着山民特有的坚韧。

    寨门由粗大的原木搭建,顶部覆盖着厚厚的茅草,门楣上悬挂着兽骨和某种晒干的奇异植物。门口站着几名持着长矛、腰挎弯刀的苗兵,体格健壮,眼神锐利。他们的服饰比普通寨民更显精干,衣襟上也绣着代表部族身份的图腾纹样。

    车队在寨门前停下。东野轩翻身下马,上前交涉。不多时,寨门内快步走出几人。为首一人,身着大雍七品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在这片浓烈的异域色彩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快步走到穆之马车前,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油滑:

    “下官峒川府通判石崇山,恭迎钦命南疆巡察使孤大人!大人一路辛苦!下官接到行文,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身后的几名同样穿着官服、但神色明显拘谨许多的汉人属官也连忙跟着行礼。

    穆之在阿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一身玄青官袍,身形挺拔,面色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眼前的石通判和这座奇异的苗寨。石崇山那过分热情的笑容和刻意挺直的官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石通判免礼。” 穆之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有劳等候。”

    “不敢不敢!能为巡察使大人引路接风,是下官的荣幸!” 石崇山连忙侧身让开道路,脸上笑容更盛,热情地介绍道,“孤大人请看,这便是黑石寨,峒川府治下最大的苗寨之一,也是附近几个苗峒的枢纽。寨主黑岩头人已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一路劳顿,请先随下官入寨歇息!”

    寨内道路狭窄曲折,两旁皆是依山势而建的吊脚竹楼。竹楼底层架空,用来堆放杂物或饲养牲畜,上层住人。竹楼之间,晾晒着色彩斑斓的土布、成串的红辣椒、金黄的玉米,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山货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味、牲畜粪便味、以及一种酸香辛辣的独特气味——那是苗家酸汤的味道。

    不少寨民站在自家竹楼的回廊上或路边,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官家队伍。女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银饰随着动作叮咚作响;男人们则大多沉默,眼神带着审视;孩子们则大胆许多,有的躲在大人身后探头探脑,有的则光着脚丫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追逐嬉闹。

    石崇山一路小心引路,嘴里不停地介绍着:

    “大人,这边是寨子的晒谷场…那边是头人的议事楼,也是我们临时的府衙所在…您看那山泉,水质清冽甘甜,是寨子的命脉…哦,小心脚下,雨后路滑…”

    他的介绍殷勤周到,却刻意避开了那些警惕或漠然的目光,也绕开了寨子深处那些看起来更为古老、图腾更为狰狞的竹楼区域。穆之默默听着,目光掠过那些充满生活气息又带着原始力量的景象,心中了然:这位石通判,显然极力想在他这位“京里来的大官”面前,展示一种“教化归顺”、“秩序井然”的图景。

    接风宴设在头人黑岩家那座最大、最气派的吊脚竹楼里。竹楼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竹席,中央挖着一个火塘,炭火正旺,上面架着一口巨大的黑铁锅,里面翻滚着深红色的汤水,浓郁的酸辣香气弥漫了整个空间,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诱惑力——这便是闻名遐迩的苗家酸汤。

    头人黑岩是个五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肤色黝黑,额头上有几道深刻的皱纹,眼神沉静而锐利,如同山里的老鹰。他身着深紫色镶花边的对襟上衣,腰间系着宽大的绣花腰带,头上缠着厚厚的黑布包头,包头顶端插着一根色彩鲜艳的雉鸡翎毛,这是头人身份的象征。他带着几个寨中长老,用苗语和生硬的官话向穆之表示了欢迎,态度不卑不亢,礼节周全却透着一股疏离感。

    石崇山则成了宴席上最活跃的人,他坐在穆之下首,殷勤地布菜、介绍:

    “孤大人,您尝尝这酸汤鱼!这可是我们南疆一绝!用山泉活鱼,配以本地特产的毛辣果(野生小番茄)、糟辣椒,加上木姜子、山奈等十几种香料,发酵熬煮而成,酸辣鲜香,开胃驱湿!”

    “这是血豆腐,用新鲜猪血和豆腐制成,风味独特!”

    “这是山蕨粑,糯软清香…”

    “还有这煳辣子蘸水,最是地道!大人小心,后劲儿十足!”

    菜肴确实别具一格,充满了山野的粗犷与浓烈。酸汤入口,一股霸道的酸味瞬间席卷味蕾,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灼烧感,最后才品出一丝鱼肉的鲜甜,令人胃口大开,却也额头冒汗。血豆腐口感奇特,带着淡淡的腥气和韧劲。山蕨粑则软糯清香,是难得的温和之物。

    席间,黑岩头人和几位长老话语不多,多是石崇山在唱主角。他一边劝酒(一种度数不高但味道怪异的米酒),一边滔滔不绝地向穆之“汇报”:

    “托陛下洪福,仰赖府台大人运筹,如今峒川府治下各苗寨大体安稳,赋税徭役皆能按时完成。虽有少数刁顽之徒不服王化,啸聚山林,但都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下官与黑岩头人戮力同心,定能保一方太平,不负圣恩,不负大人所托…”

    他的话语冠冕堂皇,将南疆描绘得一片祥和,仿佛之前的“十万大山,烟瘴横行,蛊毒遍地,土司林立”只是遥远的传说。穆之静静地听着,偶尔动筷尝一口菜,目光平静地扫过黑岩头人沉默的脸庞,扫过那些长老们低垂的眼帘,也扫过竹楼外沉沉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莽莽群山。

    阿月坐在穆之身侧,安静地吃着东西,她对酸辣的接受度似乎很高,动作依旧优雅。慕婉儿则对几种没见过的香料植物更感兴趣,低声询问着旁边的苗女侍者。轩辕一刀坐在角落,抱着他的酒葫芦,对满桌的珍馐兴趣缺缺,只偶尔夹几筷子最普通的肉食,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仿佛这喧闹的宴席与他无关。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热烈了一些。石崇山脸上泛着红光,凑近穆之,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和试探:

    “孤大人,您初来乍到,南疆风物与中原迥异,许多事情…还需因地制宜,徐徐图之。下官在此地多年,深知其中关节。大人但有驱策,下官必竭尽全力,为大人分忧!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眼神瞟了一眼主位上的黑岩头人,“这苗疆之事,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规矩…即便是朝廷法度,也需…变通一二。大人是明白人,想必…嗯?”

    穆之端起面前的米酒碗,浅浅啜了一口。那酸涩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他抬眼,目光平静如水,看向石崇山那张写满“体察上意”和“经验之谈”的脸,又越过他,看向竹楼外无边的夜色与深林。

    “石通判所言,本官记下了。” 穆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石崇山耳中,“‘因地制宜’,‘徐徐图之’…说得好。本官此来,正是要好好看看这南疆的‘地’,品一品这里的‘宜’。” 他放下酒碗,目光转向主位上的黑岩头人,带着一丝郑重,“黑岩头人,本官初至贵宝地,日后多有叨扰。巡察之责,旨在沟通朝廷与地方,共谋安定。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头人与诸位长老不吝指教。”

    黑岩头人放下手中的竹制酒具,深邃的目光与穆之对视片刻,缓缓点头,用生硬的官话道:“巡察使大人客气。黑石寨…欢迎大人。大山有山的规矩,林子有林子的道理。只要…彼此尊重。” 他话语简短,却字字千钧。

    石崇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是是是!头人说得对!彼此尊重!孤大人明察秋毫,定能体察民情!来来来,大人再尝尝这刚烤好的野山羊肉,鲜嫩无比!”

    宴席在石崇山刻意营造的热络和黑岩头人沉默的审视中继续。竹楼外,夜风穿过山谷,带来远处密林中野兽的嚎叫和夜鸟的啼鸣。火塘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竹楼内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穆之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感受着南疆特有的酸辣在舌尖蔓延。这滋味,如同这片土地给他的初印象——浓烈、直接、带着野性的生机,却也藏着难以捉摸的暗涌与未知的凶险。风土人情已然领略,官员的“热情”也已感受。他知道,这顿接风宴,仅仅是踏入南疆这盘巨大棋局的第一步。石崇山的油滑,黑岩的深沉,还有那隐藏在无尽绿色和神秘传说背后的真正主宰——蛊王渊离,都将是他在此方天地间需要面对的对手或…契机。

    前路,正如这锅翻滚的酸汤,滋味复杂,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