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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2章 龙潭金鱼

    峒川府的黑石寨,仿佛被南疆特有的湿热水汽浸泡着,日子粘稠而缓慢地流淌。穆之一行人在石崇山通判“精心安排”的寨边竹楼安顿下来,连日来,无非是翻阅积压的卷宗,听取石通判那套“大体安稳,偶有小患”的说辞,在头人黑岩沉默的注视下巡视寨子周边,或由慕婉儿带着好奇,向寨中懂官话的巫医请教些本地草药知识。阿月如一道无声的影子,常伴穆之左右,偶尔会消失片刻,回来时眼神里带着对这片陌生山林更深的了然。轩辕一刀则彻底成了寨中一景,抱着酒葫芦,不是在竹楼廊下打盹,就是在寨边某块大石上醉卧看云,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然而,这刻意维持的平静,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被彻底撕碎。

    那雨下得毫无征兆,瓢泼般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砸在竹楼顶、石板路和葱郁的树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雨水在山间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得寨中泥泞不堪。暴雨肆虐了一整夜,直到黎明前才渐渐停歇。

    清晨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浓重的水腥气。穆之推开竹窗,映入眼帘的却非雨后的清新,而是一片诡异的死寂与恐慌。

    寨子里最大的那口古井旁,围满了面色惶急的苗民。井口处,几个精壮的汉子正徒劳地将系着长绳的木桶一次次抛下,拉上来的却只有半桶浑浊的泥浆,水位线低得令人心寒。更远处,寨子边缘的畜栏传来妇孺压抑的哭声和男人粗重的咒骂——几头昨夜还健硕的水牛,此刻竟无声无息地倒在泥水里,身体僵硬,眼珠暴突,口鼻处并无泥浆堵塞的痕迹,死状离奇。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穆之。他立刻唤上慕婉儿、阿月,东野轩紧随其后,向混乱的中心走去。至于轩辕一刀,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想是又寻了处僻静地方与酒壶为伴。

    还未到井边,一阵低沉、急促、充满原始韵律的鼓点声便穿透潮湿的空气传来。寨子中央的祭坛空地上,篝火在湿漉漉的石块间艰难燃烧,腾起呛人的浓烟。寨中那位年迈的大巫师“鬼公”披着色彩斑驳、缀满羽毛和兽骨的法袍,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正手持一柄磨得发亮的巨大牛骨刀,踩着奇异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发出高亢而凄厉的吟唱。他时而将骨刀指向依旧阴沉的天空,时而指向寨子后方云雾缭绕的龙潭方向,神情激愤,仿佛在控诉着什么。周围的苗民跪伏在地,脸上交织着恐惧、愤怒和对神明的虔诚。

    “天怒!这是天怒啊!” 鬼公的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啼哭,他猛地指向被几个苗民壮汉死死按在地上的一个汉人。那人衣袍被撕破,脸上带着淤青,正是常在寨中收购山货的汉商张贵。“龙神发怒,神鱼泣血!定是这贪婪的汉狗,勾结南边林子里的邪术师(指南蛮术士),盗走了守护龙潭的神鱼!触怒了龙神,才降下这吸干水源、渴毙生灵的灾祸!必须以他的血,祭奠龙潭,平息神怒!”

    “祭龙潭!祭龙潭!” 群情瞬间被点燃,苗民们挥舞着拳头、柴刀,愤怒的吼声汇成一股狂潮,要将张贵吞噬。张贵面无人色,徒劳地挣扎哭喊:“冤枉!大人!石通判!救我!我没偷鱼啊!”

    就在这混乱沸腾的顶点,穆之一行人抵达了寨门。玄青的官袍在满目浓烈的苗家色彩中异常醒目,如同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

    “住手!” 穆之的声音并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冷静。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激愤的人群、狰狞的巫师,最终落在狼狈不堪的张贵身上。

    鬼公的吟唱戛然而止,布满油彩的脸转向穆之,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敌意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手中的骨刀并未放下,反而指向穆之,声音尖利:“汉官来了!你们看!汉官果然要庇护汉商!他们都是一伙的!亵渎神灵,触怒龙神,灾祸就是他们带来的!”

    “对!汉官护汉商!”

    “不能让他们带走祭品!”

    “祭龙潭!平息神怒!”

    苗民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无数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穆之等人,柴刀和长矛的寒光在潮湿的空气中闪烁。东野轩肌肉紧绷,手已按上刀柄,护卫们迅速结成防御阵型,气氛剑拔弩张。石崇山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站在人群外围,脸上带着焦急,却踌躇着不敢上前,只一个劲儿地擦着额头的冷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安静跟在穆之身后的阿月,那双纯黑的眼眸却微微一动。她的视线并非聚焦在愤怒的人群或巫师身上,而是越过他们,精准地投向祭坛后方、通往龙潭方向的小径入口。那里湿滑的石阶旁,茂密的青苔上,几道新鲜的、被重物拖拽过的痕迹异常刺眼。痕迹的方向,正是幽深恐怖的龙潭。

    阿月身形微动,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无声无息地脱离了紧张对峙的中心,向那痕迹的方向潜去。

    与此同时,慕婉儿的声音在穆之耳边响起,冷静而专业:“师兄,我去看看那些牛。” 不等穆之回应,她已快步走向畜栏。在苗民或警惕或茫然的目光下,她毫不避讳地蹲下身,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薄刃小刀,在众人倒吸冷气声中,迅速而精准地剖开了一头死牛的腹部。一股难以言喻的、并非腐败而是极度干涸的气息弥漫开来。慕婉儿仔细检查着,秀眉紧蹙,当她切开硕大的胃囊时,脸色陡然一变——胃囊内壁干瘪、皱缩,空空如也,竟像是被曝晒了三天三夜,找不到一丝水分和食物的痕迹!

    “非病非毒…” 慕婉儿抬起头,清亮的声音带着医者的笃定,穿透了嘈杂,“是活活渴死的!它们体内的水分…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活活渴死?这比任何疾病或毒药都更诡异,更令人毛骨悚然!难道真是神罚?苗民们脸上的愤怒被更深的恐惧取代,看向鬼公和龙潭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绝望。鬼公趁机再次高举骨刀:“看!巫女(指慕婉儿)也证明了!是龙神之怒!唯有血祭!”

    “血祭!血祭!” 恐惧催生了更极端的狂热。寨老(黑岩头人的叔父,在寨中威望颇高)站在鬼公身侧,浑浊的老眼扫过穆之,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煽动:“汉官!听到了吗?你们汉人的贪婪,引来了神罚!现在还想包庇罪人?黑石寨的儿郎们!为了我们的水,为了我们的牛马,为了寨子的存亡!绝不能让汉官带走祭品!把他们围起来!”

    在他的煽动下,本就情绪激动的苗民彻底失控,举着武器,一步步向穆之等人逼近,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充满杀意的包围圈。柴刀的寒光几乎要碰到护卫的衣甲。东野轩额头青筋暴起,低吼道:“大人!退后!”

    穆之挺直脊梁,玄青官袍在湿冷的晨风中纹丝不动,眼神沉静如渊,深处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目光扫过步步紧逼的苗民,扫过狞笑的寨老和巫师,扫过远处石崇山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最后,越过人群,投向龙潭方向那幽暗的入口——阿月刚刚消失的地方。

    而就在包围圈外不远处,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巨大青石上,轩辕一刀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抱着酒葫芦,侧卧着,似乎睡得很沉,对咫尺之外的刀光剑影和滔天杀意浑然不觉。只有那柄裹着破布、随意靠在石边的狭长刀鞘,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隐隐散发着一缕冻彻骨髓的寒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道迅捷如电的纤细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龙潭方向掠回,正是阿月。她避开人群视线,迅速贴近穆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只吐出几个字:

    “潭边…有挣扎痕迹…水下,有东西。”

    穆之眼神一凛,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猛地抬手,指向龙潭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所有喧嚣:

    “慢着!神鱼之事,尚有蹊跷!龙潭之下,留有异物!真相未明,岂能妄动刀兵,滥杀无辜?!”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让狂热的苗民们动作一滞。鬼公和寨老脸色骤变。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穆之所指,投向了那幽深莫测、仿佛隐藏着无尽秘密的龙潭。

    就在这注意力转移的瞬间,阿月如鬼魅般再次贴近穆之,将一件被潭水浸透、边缘撕裂、沾满淤泥的物件,飞快地塞入他宽大的袖中。穆之指尖触到那物,心头猛地一沉——那是半片质地厚实、色彩斑斓的壮锦布袋!撕裂的痕迹极其新鲜,边缘还挂着几缕坚韧的、非丝非麻的奇特纤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被盗神鱼最后的、绝望的挣扎!

    神鱼泣血,绝非天灾!这潭底捞出的半片壮锦,便是揭开这南疆迷雾的第一个血腥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