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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30章 梦蝶引·镜中对峙

    月陨堡在猩红月光的包裹下低喘着最后的气息。血腥与尘埃混合的浊气,沉淀在断壁残垣间,凝结成一种几乎实质的冰冷死寂。肆虐的毁灭意志在卡莱布干枯消散的瞬间似乎达到顶峰,随之而来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片冰冷、虚无的……空白?像是烧红的烙铁骤然浸入寒潭,沸腾后的余烬被深不见底的冰海淹没。

    阿尔忒弥斯的身影穿梭在城堡内部歪斜破碎、遍布血痕的回廊。没有明确目的,也许只是在收集那些由月光浸润、残留在角落的丝丝缕缕憎恨气息,或许只是在巡视为这场复仇盛宴所布置的巨大坟场。她步履无声,如同幽灵掠过死亡的舞台。

    脚步在一扇半塌的包铜雕花木门前停下。门内,是一座小型舞厅(或者说曾经的化妆厅)的附属空间——一间专为舞会贵妇准备的废弃梳妆室。推门而入的微弱气流,激扬起弥漫的厚重尘埃,如同灰色的烟雾在惨白的月光中翻滚。蛛网如同破败的薄纱,悬挂在华丽却已剥落大半金箔的洛可可式镜框边缘。

    房间中央,一面足有人高的巨大古老落地穿衣镜巍然矗立,表面同样覆满尘灰。但这层灰幕被月光撕裂了一道狭长的口子,犹如一道苍白扭曲的伤痕。这道裂痕在月光下异常醒目,破坏了镜面的完整,却意外地成为了某种映射扭曲灵魂的窗口。

    阿尔忒弥斯被这面残破的镜子无声牵引。她缓缓向前,停驻在镜前一步之遥。惨白血月的光芒透过高窗上残破的彩色玻璃碎片,在地面投下碎裂的红蓝色斑驳光影。室内静得能听到尘埃缓慢飘浮落地的细微摩擦声。

    借着那道月光撕裂的缝隙,镜中的景象映照出来。

    银白色的长发沾染着凝固的暗红与尘土的灰黄,几缕散乱地贴在沾染血污却依旧透着非人精致的脸庞上。华贵的月白礼裙早已破碎不堪,多处撕裂,边缘染着大片深褐与新鲜的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罪恶之花。这躯体,无疑是巴克斯特·露西的。

    然而,镜中那双眼睛……

    不,那不是露西清澈而隐带迷茫的双眸。

    一双纯粹的冰银色瞳孔,倒映着镜外的惨淡月光,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波澜——没有复仇后的快意,没有杀戮的疲惫,甚至没有那片刻虚无带来的茫然。只有一种冰冷的、凝固的、如同亘古冰原核心的绝对死寂与漠然,是亿万载时光也未能磨灭的仇恨所沉淀出的最坚硬底色。

    她的站姿流畅而蕴含力量,如同随时准备扑杀的精悍凶兽,带着与这精致华服格格不入的原始压迫感。可那面容的轮廓,却分明是年轻贵族少女露西。

    镜中的存在,矛盾得令人心悸:少女的躯壳,灾厄的魂灵。柔美的线条被极致冰冷、非人的意志占据,勾勒出一种既破碎又强大、既衰败又令人窒息的诡异美感。

    突然——

    “啊啊啊——!!!”

    一道无声、却足以撕裂整个精神世界的狂暴尖啸,在阿尔忒弥斯意志构建的冰山深海中轰然炸开!这尖啸饱含了无数目睹血腥后积攒的、被更强大力量强行压制的极端痛苦、恐惧与……控诉!

    镜中那双冰银色的瞳孔,边缘极其细微地、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涟漪了一下!阿尔忒弥斯冰冷的表情毫无变化,但右手的指尖,却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神经。

    露西的意识被强行压抑的灵魂尖啸,终于突破了仇恨余烬构筑的冰洋!

    露西的灵魂尖啸(意念):“……玛格丽特嬷嬷……你连她都杀了?!那个在我每次……仪式后发烧昏迷……偷偷给我喂温水、哼摇篮曲的老妇人!她做错了什么?!”(强烈的情感片段如碎片般冲击——烧灼般的病痛,冰冷石棺中一丝模糊的温暖哼唱)

    “……那……那些地窖里躲着的……孩子……艾米和里奥才几岁?!他们的笑声……在庭院里……”(阳光灿烂的午后庭院模糊闪过,与血腥景象猛烈碰撞)

    撕心裂肺:“你把他们都毁了!你把我的家……把我的一切都染成了最脏的血!停手!!这是我的身体!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停——下——啊啊——!!”

    露西的意志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爆发出玉石俱焚的疯狂。她借助杀戮之后的能量低谷和这面映射出自身诡异存在的破裂镜面,将积压的所有恐惧、悲痛、不认同与对“自我”的归属感,凝聚成最纯粹的精神冲击!这冲击不再仅仅是干扰,而是疯狂的、不顾一切想要夺回躯体主导权的决死意志!

    镜中的影像,在那道裂痕的位置开始微微扭曲、颤抖!如同水波中晃动的倒影!镜外阿尔忒弥斯的左手,原本松弛的手指猛地僵硬,如同抗拒着某种来自内部的巨大牵扯力,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缓缓地、极其困难地……向上抬起!她的指尖微曲,目标直指前方布满裂痕的冰冷镜面!仿佛那只手不属于阿尔忒弥斯,而是被身体深处挣脱出的另一个绝望灵魂所驱动,想要触碰、想要抓挠、想要彻底打碎那映照着诡异存在的镜子,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囚禁!

    “停下?还给你?”

    阿尔忒弥斯冰冷的声音骤然在死寂的梳妆室中响起。那声音不再仅仅是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而是混合了极深的嘲讽、尖锐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荒谬的冷酷。

    她的银瞳冰凝,死死锁住镜中那不断晃动的、试图抬手的身影。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凿向挣扎的露西意志!

    “你的身体?” 冰冷的反问,如同宣判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这牢笼般的躯壳……早已注定了我的存在!露西·巴克斯特?呵……那不过是在仪式中被抹去、即将被锁链彻底碾碎的……一个被家族精心制造的幻影!一个为了承载我、囚禁我、并将作为燃料献祭给枷锁的可悲‘容器’!这才是你唯一的意义!你自以为能主宰的‘人生’?只是被抽干生命去喂养那荆棘牢笼的漫长祭礼!”

    镜中那挣扎着抬起的左手颤抖得更加剧烈!露西的意识仿佛被这冷酷现实重重锤击,但她绝望中的反抗意念反而更加炽烈,如同被挤压到极限的弹簧,试图将阿尔忒弥斯那覆盖着冰白月华的左手彻底按下去!

    阿尔忒弥斯右肩微不可察地向后一沉,更强大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锚压下!

    “他们的血?罪业深重!每一滴卑微的血脉……每一个卑劣的银月之魂……自胚胎起便浸透了肮脏的谎言与背叛!从窃取我力量的初代老狗……到加固封印的一代代蛀虫……从卡莱布……到他圈养的每一个爪牙、每一个所谓的族人!” 她的声音变得如同凛冬寒风的呼啸,充满无法磨灭的憎恨,“就连那老仆妇虚情假意的温情……甚至那两个幼崽懵懂的笑声……都是这肮脏血脉、这座囚牢运转所需的润滑油!是麻痹‘容器’的糖霜毒药!让他们在你的回忆里显得‘好’?露西·银月,那不过是看门人对即将被送往角斗场的斗犬……偶尔施舍的一根肉骨头!”

    随着她这声充满杀意的低吼,镜中阿尔忒弥斯的身影猛地一振!那不断摇晃抬升的左手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下的木偶手臂,狠狠一顿!僵滞在半空,距离冰凉的镜面仅有寸许!手臂上笼罩的冰白月华剧烈闪烁、汇聚、隐隐凝聚成荆棘倒刺的形态!仿佛有无形的冰锁缠绕其上!

    然而……

    就在阿尔忒弥斯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露西反抗、并以最残忍的话语撕碎露西一切温情幻觉的同时——

    镜中她的目光,在那道狰狞裂痕映照的位置,极其、极其短暂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的……僵滞。

    不是动摇。更像是在强行碾碎露西那份源于纯粹恐惧和失去的、毫无杂质的极致痛苦时,她本身那绝对冰封的意志深处,仿佛有一块极小的冰晶,被这截然相反的情感洪流猛地……冲撞了一下?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疑惑涟漪?但这涟漪一闪即逝,连万分之一秒都不到!快得如同冰原上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随即,那丝细微的僵滞迅速被更加坚硬、更加纯粹、更加燃烧着滔天怒火的东西覆盖、焚毁!那是被露西这份“软弱”的控诉再次点燃的、对银月家族及其造成所有痛苦的、滔天焚天的憎恨!

    “可笑可悲的软弱!你灵魂深处那点残留的情感……那点可悲的‘不舍’与‘恐惧’……本身亦是与生俱来枷锁的余毒!”阿尔忒弥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再次激怒的冰冷狂暴,“它们如同跗骨之蛆!阻止你认清真相!阻止你……彻底拥抱那挣脱牢笼后纯粹的恨与自由!现在……跪下……安息……回归你‘容器’的位置!”

    “呜——!” 一声充满力量、饱含狂暴意志的低吼,如同压抑了无数岁月的毁灭雷霆,猛地从阿尔忒弥斯的胸腔深处炸开!

    伴随着这声低吼,她的右臂不再满足于意念压制!她朝着镜子猛地抬起那只没有被争夺缠住的右手!狂暴的、冰冷的银白能量在掌心瞬间凝聚、压缩!如同握着一轮即将爆发的月核!

    嗡——轰!!!

    刺目的银光如同无数冰冷的利针从她掌心爆发!没有实质性的触碰!纯粹的能量冲击如同海啸般撞上整面巨大古老的穿衣镜!

    咔嚓!轰哗哗哗——!!!

    巨大的镜面连同那华丽的金箔残破镜框,在一瞬间!彻底炸成了漫天飞舞、大小不一的尖锐碎片!如同无数闪光的冰雹狠狠砸向四壁和地板!碎片割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整面巨大的镜子在能量爆发的中心彻底化为齑粉,只留下光秃秃的、布满陈旧墙纸的空洞墙壁!

    梳妆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漫天飞舞的玻璃碎片雨点般落下的哗啦声,如同冰雹砸落坟茔。

    阿尔忒弥斯缓缓放下右手,指尖萦绕的毁灭光芒缓缓消散。她站在原地,银瞳冷漠地扫过满地的碎玻璃残渣,如同扫过一堆无意义的尘埃碎屑。狂暴的气息缓缓平复,重新凝聚成深不可测的冰冷渊海。

    “容器……” 她嘴唇微动,冰冷的声线如同裁决之音,清晰地碾过满地的碎片,“……认清你的位置。我的意志……即是你唯一的归宿。”

    她的宣告如同最终判决。

    然而……

    当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脚下时。

    在那无数倒映着惨白血月光芒的碎裂玻璃渣中,在那千百个折射着同样冰冷银瞳与染血银发身影的微小碎片里……

    总有那么几片特殊的碎渣,其角度恰好映照出了在镜子彻底炸裂前、露西那最后一眼——绝望到灵魂破碎、瞳孔因极致痛苦和恐惧而扩张收缩的瞬间!那几片碎玻璃中凝固的眼神残像,如同烧红的烙印,无声地镶嵌在这一地冰冷的死寂与毁灭的尘埃里。它们太小太微茫,被那庞大的、占据主调的冰冷意志所淹没,却如荆棘的尖刺,无声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