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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31章 梦蝶引·灰烬新月

    黎明的灰烬在风里沉降。

    血色褪尽,月光已然稀薄,染上一种将尽未尽、混合着天幕边际极淡鱼肚白的苍灰。庞大的月陨堡及其附属的庭院庄园,如同被一头无形的远古巨兽凌虐践踏过的泥塑玩具,在拂晓的寒霜中裸露出断裂的骨架与深深渗入地表的黑红血痂。主堡穹顶碎裂崩塌,高耸的塔楼只剩岌岌可危、遍布巨大爪痕般的豁口,哥特式尖顶半埋于瓦砾废墟。曾经精心打理的花园,被肆虐的能量冲击和践踏碾压得一片狼藉,珍贵的月光玫瑰折断、碾落尘土,与凝固的深褐血浆混作一摊。无风的空气重凝滞着灰烬、铁锈与深入大地的血腥余味,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冰凉的死亡尘埃。

    阿尔忒弥斯立于主堡半塌塔楼的最高残骸之巅。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这巨大坟场的全貌。破晓的微光勾勒着她挺立的身影,苍灰色的光线无力穿透她周身萦绕的最后薄薄一层冰冷银辉。夜已深,月垂西陲。那源自太阴精华、激荡了一夜、支撑她这具躯壳进行无尽猎杀的伟力,正如退潮般迅速消逝。汹涌澎湃的力量之海退去,露出了承载它的“容器”那遍布裂痕的真实海岸。

    痛苦!剧烈的、源于细胞层面的崩溃反噬如海啸般袭来!

    这具属于“露西·银月”的躯体从未被设计用来承载如此纯粹如此磅礴如此暴虐的能量奔流!整整一夜的超限透支,彻底耗尽了这容器最后储备的生命力!皮肤之下,并非血管,而是无数道如同烧红熔岩细流般的荆棘银月烙印正在无声地灼烧、崩溃!它们遍布全身,在褪去银辉的皮肤表面闪烁着最后濒死的幽蓝光芒,如同囚禁远古巨兽的锁链正在高温下扭曲、熔化!

    一阵刺骨的剧痛猛地攫住了膝盖!阿尔忒弥斯的身影极其微不可察地一晃!随即被她强大的意志硬生生钉牢在断柱之上!但这一次,即使是她的意志,也无法完全压制住这具容器由内而外散逸出的濒死信号。一股深重的、源于物质极限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淤泥,迅速在四肢百骸弥漫开来。力量消退带来的虚脱、烙印核心高温灼烧带来的痛苦,仿佛要将这具躯体从内而外地焚毁!视线边缘出现持续性的、雪花般的细碎闪烁,远处燃烧的废墟轮廓似乎在水波中晃动。

    这是“容器”崩溃的前兆。凡俗的泥胎,难以容纳真神之怒的代价。

    但在此之前,她还有最后的仪式要完成。

    她缓缓抬起手。那只手依旧稳定,指尖却已不再萦绕足以撕裂空间的磅礴月华。她的目光投向塔楼废墟下方巨大的露天祭坛处——那里是她挣脱枷锁的起点,也应是她埋葬一切过往的终点。

    她向下伸出的那只手,并未催动月光火焰。而是五指微张,凌空对着祭坛废墟中心那由整块奇异白石雕成、此刻已布满巨大裂纹和污血的巨大圆盘祭坛,以及散落在周围的、沾染着家族烙印的残破仪式器物(碎裂的符文石、变形的秘银烛台等),缓慢而坚定地一抓!

    呼——!

    没有炫目的光芒,只有一种无声的牵引。祭坛废墟中心,所有肉眼可见的、具备微弱的月华之力或沾染了银月家族气息的器物碎片,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簌簌抖动起来!它们挣脱了灰烬的束缚,向上飞起!连同破碎祭坛表面沉淀了一夜、未曾凝结的粘稠血浆污痕!混合着无数尘埃、灰烬,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揉捏聚合,在空中迅速形成了一团悬浮的、巨大而浑浊的、不断翻滚蠕动的肮脏球体!

    这球体由背叛的符记、禁锢的法器、罪者污浊的血液、以及祖宅崩塌的尘埃共同构成!

    阿尔忒弥斯的手猛地向下一挥!

    噗嗤!

    那巨大的秽物之球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拳狠狠捶下,重重地砸进了祭坛中央原本放置巨大荆棘银月图腾的中心位置!瞬间,整个祭坛都猛地一震!碎石再次崩飞!一个深陷的黑红色巨大凹陷形成!那团秽物在强大的冲击下被彻底压入祭坛,与石块泥土强行交融,凝固,只留下一个散发着不祥死气的深坑!

    旧日之形,彻底污染,彻底埋葬!

    然后,阿尔忒弥斯做了一件她今夜不曾做过的事。

    她缓缓屈膝,右膝重重跪在冰冷的断塔碎石上。这个动作不再是为了发力猎杀,更像是一位古老的神只进行某种终结宣告前的古老姿态。

    她的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深深刺入自己左手小臂内侧——那里一道新绽开、正在缓慢渗血的皮肤裂痕之上!指尖瞬间被殷红的温热血珠浸透!

    她没有丝毫停顿,以指为笔,以自身这具容器的精血为墨,在冰冷的空气里划下烙印!

    笔尖的血珠拉长、凝固、燃烧!

    一道崭新的印记在阿尔忒弥斯身前显现,悬于破晓的淡灰空气里:

    那是一个弯曲的弧!简洁、流畅、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仿佛撕裂黎明前最后一缕黑暗的初生月牙!在这初生新月图腾的中心,并非银月家族的荆棘,而是一支锋芒毕露、直刺前方的锐利箭矢!整个图腾由纯粹的鲜血构成,悬浮在她身前的空气中,散发着凛冽而孤高的气息——狩猎之始,破晓之箭!

    去!

    随着阿尔忒弥斯一个无声的意志指令,这枚由她容器之血、混合着纯粹狩猎意志勾勒出的新月箭矢图腾,如同被无形弓弦射出般,笔直地落向下方的祭坛!

    嗤!

    血光一闪,如同烙印烫铁!那初生的、锐利的新月箭矢图腾,精准无比地覆盖、彻底湮灭了祭坛中心那个埋葬了污秽的深坑!一个崭新的、散发着微光般血色能量的印记,深深烙刻在祭坛核心!彻底取代了那个破碎的、布满荆棘的银月!

    以血为祭,以身为引!银月祖宅的心脏——祭坛的核心权柄,至此彻底易主!从古老血腥的诅咒枷锁,转归为猎杀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阿尔忒弥斯再也无法维系单膝跪地的姿态。那股强行支撑她进行最后仪式的、源自意志的力量骤然消散!剧痛!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荆棘从体内猛地炸开!她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右手猛地撑住身侧的冰冷石块才勉强稳住身形。剧烈的喘息终于无法压抑,灼热的空气从干涸的喉咙深处艰难挤压出撕裂的声音。视觉里的雪花状闪烁愈发密集,仿佛下一秒就会归于绝对的黑暗。身体深处传来阵阵虚脱般的冰冷刺骨。

    就在这意志与躯体同时沉入力量低谷深渊的瞬间……

    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无尽疲惫与绝望平静的声音,如同从意识深渊最底层泛起的气泡,顽强地穿透阿尔忒弥斯意志构筑的冰海,萦绕在她灵魂深处:

    “够……了……”(露西的声音,不再是尖叫,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低语)

    “让它……结束吧……”(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油尽灯枯前的颤抖气音)

    “我的身体……碎了……”(并非控诉,而是陈述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被这残存的力量烧成灰烬……”

    不是哀求,而是预言。露西的意识在这绝对的疲惫、痛苦和身体濒临全面崩溃的感知中,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指出了冰冷的现实:不仅仅是她这个容器,连带着阿尔忒弥斯自身脱困后依然残存、需要容器的核心意志与力量,都将在下一次剧烈的能量波动后,被这个崩溃的躯壳拉着……彻底湮灭。同归于尽。

    月陨堡深处,被倾倒的沉重壁柜和断裂横梁构成的狭窄、布满尘埃的缝隙里。一双布满血丝、因过度恐惧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正透过层层杂物堆积出的微小孔洞,死死地盯着远处残塔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是年轻的女仆米娅。她几乎整夜都躲藏在这里,像一只受惊过度、连哭喊都忘记了的鹌鹑,捂住自己的嘴,听着外面地狱的乐章。此刻,晨曦微光艰难地透过缝隙,勾勒出她惨白如纸的脸庞。她看着那个可怖的身影踉跄,看到了那最后滴落在祭坛的如同烙印的猩红图腾。

    更远处的庄园边缘,靠近倒塌的铁艺围栏处,隐约传来了杂乱的呼喊人声和尖锐的……如同金属哨子般划破清晨死寂的刺耳鸣响!那是城市治安队?抑或是邻近其他被惊动的大型势力?

    如同被这隐约的人声刺激。年轻的米娅猛地打了个寒噤!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麻木的恐惧!趁着那塔顶的杀神似乎陷入某种停滞。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狭窄的缝隙里挣脱出来!顾不上散乱的头发和满身的尘土,甚至不敢再看那座燃烧的祖宅一眼,手脚并用地向那残破的围栏豁口冲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摔倒了又爬起来,消失在晨曦初露、树木掩映的庄园外的荒草野径之中。

    她怀中紧攥着的,是一块沾满尘土、被压得皱褶、露西曾赏赐给她的绣着白玫瑰的小手帕——那是这座地狱里,关于温情最后的、脆弱如泡沫的凭证。

    风掠过废墟缝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尖啸。天边那条鱼肚白的线正在迅速地扩展,侵吞着最后的夜空疆域,晨光微凉而稀薄。

    塔顶之上,阿尔忒弥斯静静地伫立。远处地平线初生的晨光,与西垂的残月最后的银辉,同时落在她身上。一半的脸映在晨光浅淡的朦胧里,一半的脸依旧浸在沉落的月色的凄冷中。

    祭坛的火焰(或者那些附着月光残留之物的焦痕)在风中摇曳,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身后月陨堡主体残骸的深处,那些被她刻意引燃的、难以扑灭的残留月华精粹附着物燃烧的微光火焰,在黎明的冷气中明灭不定,如同这死寂坟场上最后的、不甘熄灭的余烬。

    露西那句“让它结束吧……我们都会死……”的话语,如同来自地狱的回音,冰冷而清晰地在她意识深处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着灵魂的冰层。

    下一步?

    她的视线,穿过层层废墟,越过燃烧的祭坛图腾,投向远方地平线上涌来的、稀薄的晨光,以及那晨光中隐约的、象征着外部世界的嘈杂人声方向。

    猎杀……停止了吗?

    她微微抬起那只刚刚以自身精血铭刻了狩猎标记的手。指间残留的血痕尚未干涸,在微弱的晨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光泽。

    晨曦驱散了黑夜的冰冷,却在她身上留下更加深邃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