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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32章 梦蝶引·银月之种

    破晓的利刃刺穿了深暗的天幕,稀薄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晨光,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漫过残骸遍布的死亡之地。阿尔忒弥斯伫立在塔楼废墟最高处,身躯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尸堆上的锈蚀标枪。狂风卷起她染血的银白发丝,撕扯着褴褛的月白衣袍。晨曦无情地舔舐着她,所到之处,那流淌了整整一夜、笼罩全身、予取予夺的磅礴月华,仿佛遇到了天敌,发出无声的哀鸣,迅速黯淡、消散、退却。

    力量正在如沙漏般急剧流逝。每一个呼吸都如同吸入滚烫的针毡,肺叶灼痛,喉咙里弥漫着铁锈与灰烬的味道。更为可怕的是身体内部的崩塌感——皮肤下那些由魔法烙印转化而成的能量脉络,此刻正闪烁着濒临崩溃的、危险的幽蓝光芒,如同超负荷的电缆即将熔断,每一次闪耀都伴随着筋肉溶解般的剧痛。视力边缘的雪花闪烁已连接成片,整个世界在死寂的耳鸣中摇晃变形。容器正不可阻挡地滑向彻底毁灭的深渊。

    在这具即将分崩离析的躯壳深处,是比外部战场更为荒芜与破碎的混沌。

    意识的疆域坍塌了。那曾经囚禁阿尔忒弥斯本源的坚固牢笼早已被粉碎、被践踏,连同“露西·巴克斯特”这个被塑造出的、承载着家族期望的少女幻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精神废墟。

    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永恒的、缓慢翻涌旋转的灰烬尘埃构成的雾霭。残破的建筑碎片(属于露西记忆中的温馨房间、华丽舞厅、冰冷石棺)、破碎的符文化作黯淡流光、冻结的血珠如同凝固的泪滴、凄厉无声的呐喊余波……所有被撕裂的、被碾压的、被焚烧的一切意念碎片,不分彼此,在虚空中缓慢漂浮、碰撞、沉浮。

    阿尔忒弥斯的核心意志,如同这废墟上空唯一的光源。它失去了昨夜那种撕裂苍穹、洞穿一切的炽白辉光,更像是一轮饱经风霜、布满深深裂纹的巨大冰轮。冷冽依旧,其散发的冰冷压迫感足以碾碎靠近它的一切尘埃,但其光芒本身却变得极其黯淡、不稳定,布满了难以愈合的深邃裂痕——那是露西不顾一切的反抗和这具残破躯壳带来的沉重枷锁造成的创伤,更是复仇火焰宣泄之后必然的空虚沉寂。

    而在那巨大冰轮的冰冷光芒照射不及的、意识废墟的各个角落,另一些微弱的亮光正艰难地闪烁着。

    那是……露西。

    不,不再是那个被动的、迷茫的、等待着被命运塑造或摧毁的容器少女。经历了最深切的背叛,目睹了最彻底的毁灭,承受了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此刻残存的露西意志,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撕裂、淬炼到极限的生铁,碎裂成了千百份微小的、散落的碎片。每一片灵魂碎片都染着血的烙印,都承载着无法磨灭的痛苦记忆:玛格丽特嬷嬷的温暖哼唱与碎裂的头颅;庭院里明媚阳光下艾米、里奥的笑声与染血的断肢;被强行植入灵魂的荆棘枷锁灼烧的剧痛;目睹整个“家”沦为血海的绝望……

    但它们却在闪烁!

    像深埋在灰烬下未燃尽的炭火,更像是在风暴肆虐过后的绝壁上、于石缝间挣扎探出的荆棘嫩芽!每一次闪烁都极其微弱,每一次聚合都伴随着意识碎片被撕裂的剧烈痛楚,但它们顽强地存在着,挣扎着发出微光。这光芒中不再有恐惧驱动的尖叫,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淬炼出的、如同千锤百炼精钢般的坚韧。那是被命运背叛、被痛苦磨砺、濒临深渊而后生的……幸存者的意志。她不再懵懂,她看清了容器背后的冰冷真相,她本能地渴望抓住任何一线生机——活下去,哪怕是与恶魔共舞!

    冰冷的冰轮在虚空中缓缓旋转。阿尔忒弥斯那庞大却布满裂痕的意志核心,第一次没有立刻碾碎这些在废墟中顽强闪烁的光点。某种超越既定程序的认知,如同投入冰海深处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了难以察觉的涟漪。

    毁灭?完成对银月家族的复仇后,这道仇似乎不再是唯一的驱动力。身体的彻底崩溃就在眼前。摧毁这具残躯,连同这些顽强却同样脆弱的人类意识碎片,是举手之劳。她可以在这个容器彻底破碎前,将最后的力量凝聚成一道毁灭性的吐息,如同吹散一缕尘埃般抹去露西的所有痕迹。代价……也许是自身意识无根可依后、在晨曦强光下彻底的沉寂与可能的……消散?那短暂的、撕碎枷锁后的自由狂啸,是否值得以永恒的寂灭为终局?

    共生?那些闪烁的灵魂碎片,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顽强得异乎寻常。它们的坚韧(在无尽痛苦中仍未彻底寂灭)让她有了一丝……好奇。如同发现了一种从未在漫长囚禁岁月中出现过的、特殊物质的特性。更现实的是,这具残破的躯壳,此刻虽然濒临崩溃,但毕竟是罕见的、曾承载她本源力量的“容器”。露西的灵魂碎片与其绑定如此之深。放弃它……等于放弃了自己刚刚夺回的、在物质世界锚定自我的唯一基石。也许……不是彻底的主奴关系?也许……可以在保持绝对主导的前提下,将这废墟般的躯壳视为一座需要修复的……神庙?将这个变得坚韧的灵魂内核视为一片尚能扎根的……土壤?让她的“力量”与露西的“根植”(那在残酷折磨中锻炼出的顽强意志力),达成某种扭曲的共生协议。利用日光下的沉寂期来修复这具身体,在下一个月圆之时,她依旧可以恢复!这念头对高傲的复仇意志本身是一种妥协,一个权宜之计。 “共生”?在她浩瀚的记忆里,那更像是对弱者的恩赐施舍,一种……驯化。

    就在这短暂却无比沉重的僵持之际,一片在灰烬中顽强亮起的灵魂碎片,猛地迸发出一道强烈却不刺眼的精神脉动!那是露西残留意志在捕捉到冰轮深处一闪而过的迟疑后,爆发出的最后、也是最直接的求生信号:

    “生……存……” (强烈的意念核心!不是同归于尽)

    “伤痕……共存……” (承认双方都带着无法磨灭的创伤)

    “寻找……新的……未来……” (一道指向意识废墟之外、指向那片笼罩在薄雾中的无尽古老黑森林的精神景象闪过!那里没有银月家族的枷锁,没有永恒的猎杀,只有……未知的、属于“我们”的喘息之地。这未来可能意味着隐藏、探索自身异变的真相,甚至未来寻找分离或控制彼此力量的方式)

    “……停战……协议……”(一个明确的概念!一种为了活下去而发出的妥协邀请!)

    这不再是哀鸣,而是在生死边缘,一个经历了极致痛苦与毁灭后重组的灵魂核心,向另一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强横意志伸出的、颤抖却无比坚定的荆棘枝条!

    就在此刻!

    真正的第一缕金色晨曦,如同造物主投下的审判之矛,穿破稀薄的云层,彻底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灰暗,精准无比地照射在阿尔忒弥斯(露西的身体)的脸庞之上!

    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印上冰层!强大的月之眷顾瞬息消散!阿尔忒弥斯核心意志的光轮猛地黯淡下去,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力量如退潮般从四肢百骸瞬间抽离!身体内部,烙印崩溃带来的灼热剧痛和灵魂撕裂的尖锐感如同山崩海啸般同时爆发!让她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视野瞬间陷入一片夹杂着金星的黑暗!

    “呃……嗷——!!!”

    一声低沉、压抑、痛苦,混合着强大意志不甘的狂暴怒吼,在死寂的废墟上空炸开!声音里既有阿尔忒弥斯金属般的尖锐,又夹杂着露西年轻声带的撕裂音!如同两头在狭窄甬道中激烈撕咬的凶兽同时发出的咆哮!

    废墟下,从林中奔逃而来的城镇巡逻队的呼喊和急促的警哨声,已清晰可闻!火把的光芒在晨曦中跳动!

    那饱含着痛苦、不甘、妥协与最后决断的咆哮余音未绝!

    阿尔忒弥斯——这具银发银瞳、周身萦绕着消散光点与不祥血污、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躯壳的主人——最后一眼望向那在晨曦中安静燃烧的废墟、望向那深烙于祭坛中央、象征着旧日权柄被彻底取代、闪烁着幽微红光的新月中箭图腾。

    冰轮般眼眸深处,那翻腾的冰冷怒海之上,极其细微、极其短暂地闪过一道复杂的微光,几乎无法捕捉,却分明存在着——一丝混杂着厌恶的……疲惫?一抹看向深渊边缘另一条岔路的……探索?一丝对“神庙”与“土壤”这种概念的……权衡?

    然后,决断已下!

    那道身影不再犹豫,如同追逐生存本能的离弦之箭,猛地从塔楼残骸之巅一跃而下!姿态不再有月下杀戮时的优雅迅捷,反而带着负伤野兽般的狂野与踉跄,每一次脚步踏在碎石瓦砾上都发出沉重而痛楚的闷响!但她速度依旧惊人,裹挟着最后的冷冽风压,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笼罩在薄雾之中、如同巨兽深渊巨口般等待着吞噬一切的……

    祖宅后方那无边无际、充满了原始气息与未知阴影的古老黑森林!

    身影没入浓郁林莽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彻底吞没。只有枝叶晃动带起的沙沙声在晨曦的风中久久回荡。

    晨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拥抱了这片寂静的死亡之地。远处,治安官带着人惊恐地停在燃烧的废墟边缘,被眼前炼狱的景象彻底震慑,无人敢轻易踏前一步。只剩祭坛深处,那烙印在焦黑坑陷中心的血色新月箭矢图腾,在灰白的晨光下,反射着孤绝而神秘的冷辉。

    在那具消失在林海深处的、危险躯壳的内部,那混沌一片的意识废墟之上,巨大的、布满裂痕的冰冷银月轮,静静地悬浮着,光芒收敛、黯淡,甚至带着一种沉寂疗伤的疲惫感。而在其周围的灰烬与尘埃中,那些闪烁着微光、如同破碎钻石般的灵魂碎片,正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在巨大的冰轮投射下的、冰冷而又具备奇异稳定力的“余晖”中,相互靠近、连接、小心翼翼地试图凝聚成一个残缺的、散发着坚韧气息的新核心——如同在冰封的熔岩缝隙里,一枚汲取了彼此毁灭与新生力量的奇异之种,终于破开了坚硬、绝望的外壳,探出了一根……布满微小倒刺的苍白色嫩芽。

    它是巴克斯特·露西?是初代阿尔忒弥斯?

    不。

    她是行走于刀刃之上、拖着毁灭与重生的双重足迹、隐没于未知森林阴影的——荆棘与银月之种。

    阿月残存的意识碎片剧烈震颤——她看清了!那道杀戮意志,它不再是某种单纯失控的力量形态……它蜕变、凝聚成了一个真正拥有无尽愤怒与独立人格的——阿尔忒弥斯!一个挣脱了初代封印、因千年的囚禁与背叛而滋生的,恐怖的复仇实体!未来之路,是共存?是吞噬?还是彻底燃尽?无人知晓。只有森林深处浓重的阴影与淡淡的血腥气,缭绕不散。

    而她林汐月,就是露西或者阿尔忒弥斯的后代!她在一瞬间,似乎有些理解她体内的第二人格阿尔忒弥斯了。

    就在她沉浸在思索之中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袭来。她的眼前瞬间变得模糊,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失去了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入了一个旋涡之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她儿时的镇北侯府。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显得格外亲切,勾起了她许多童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