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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44章 梦蝶引·沉眠微光

    黔陵驿馆的夜,被一种死寂的沉重所笼罩,远比四方街残留的喧嚣更令人窒息。昏黄的灯火在窗纸上投下不安晃动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更深层的是源自灵魂的疲惫与绝望气息。

    三张床榻,三张苍白的面孔。

    穆之静卧正中,面容清隽却毫无血色,呼吸微弱绵长,仿佛沉溺于一个无法挣脱的甜蜜深渊,眉宇间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是梦境中的波澜?

    慕婉儿蜷缩在靠窗的小榻上,像一只疲惫的幼兽。即使在昏睡中,她的小脸也皱成一团,仿佛被无形的梦魇纠缠,口中偶尔溢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带着孩童的惊惶。

    东野轩魁梧的身躯占据着门边另一张床铺。他仰面躺着,如同被冰封的铁塔,肌肉虬结的臂膀僵硬地搁在身侧,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乎还在不安地转动,仿佛在梦中仍紧握着刀柄,对抗着无形的敌人。

    而在两张床榻之间,阿尔忒弥斯端坐着,身姿挺拔而孤峭。一头醒目的银白长发取代了阿月原本的青丝,在昏黄灯光下流淌着非人的冷冽光泽。那双剔透的银瞳如同凝固的冰湖,视线在穆之沉睡的侧脸和婉儿幸福的小脸上缓缓移动。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眉宇间凝结的冰霜比驿馆外的夜风更刺骨,那份深沉的忧虑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为了穆之,也为了这具正被未知蛊毒威胁的阿月本身。

    室内唯一还“清醒”的活物,似乎只剩下摇曳的灯火与这份冰冷的守护。

    驿馆陈旧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声音细微,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寂。

    “谁?” 阿尔忒弥斯冰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没有回头,银瞳依旧锁定着穆之和婉儿。

    门外传来清脆如林间清泉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是我,阿彩。还有婆婆。听说……孤大人…还有其他人不太好,我们来看看。”

    阿尔忒弥斯银瞳微动,终于缓缓侧首。她听到了“孤大人”,知道来人应该认识孤穆之份,但她并不认识门外的声音。现在掌控阿月身体的她,对渊彩毫无印象。她几不可察地颔首。

    门被无声拉开。

    门外,渊彩依旧是一身简洁的苗布衣裙,发间的山花在夜色中略显黯淡。她明亮的眼眸中盛满了真切的担忧,目光急切地投向室内,当看到昏迷的穆之、婉儿和东野轩时,小嘴微张,倒吸了一口凉气:“孤大人!婉儿妹妹!东野大哥!” 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端坐在床榻间的阿尔忒弥斯身上。

    看到那张熟悉的属于“阿月”的脸庞,渊彩下意识地开口:“阿月姑……” 然而,“娘”字尚未出口,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陌生感!

    银发!银瞳!

    这……这绝不是她之前认识的阿月!

    虽然面容一样,但那股冰冷、非人、如同月光凝聚而成的气质,那头醒目的银发和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银瞳,都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心悸!阿月姑娘怎么了?这个人是谁?!

    她身旁,站着那位气息沉静如古井的老妪尤拉。尤拉浑浊的老眼在开门瞬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迅速扫过室内昏迷的三人,最后,那目光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了阿尔忒弥斯身上!她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脸上刻满的皱纹似乎都因惊骇而加深了几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占据着“阿月”躯壳的存在,散发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冰冷、充满危险的气息,与之前的阿月判若两人!这绝非寻常!尤拉浑浊的目光深处,瞬间升腾起浓烈到极致的警惕和戒备,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悄然捏紧。

    “阿……阿月姑娘?” 渊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不确定,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银发银瞳的冰冷女子与记忆中那位清冷但英气的镇北侯完全等同起来,只能试探性地用了这个称呼,“你……你没事吧?孤大人他们……” 她的目光在阿尔忒弥斯和昏迷的三人之间来回,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阿尔忒弥斯冰冷的目光在渊彩充满陌生感的惊愕脸孔和尤拉那毫不掩饰的戒备眼神上扫过,银瞳深处寒芒微闪。她不在乎对方如何称呼这具躯壳,只在乎她们的来意。

    “深夜至此,意欲何为?” 阿尔忒弥斯的声音空灵遥远,带着审视的意味,完全不是阿月平日的语气。

    渊彩被这冰冷的语气刺得心头一凛,但眼前昏迷的三人让她压下心中的惊疑,急切地迈步进来,目光首先落在离她最近的慕婉儿身上。

    “我白天在集市的时候听说孤大人他们突然病倒了,昏迷不醒。”渊彩一边快速说着,一边自然地搭上婉儿的手腕,动作轻柔,“回去问了婆婆,婆婆说……这绝不是寻常病症,很可能是沾了极厉害的、伤及神魂的东西!婆婆懂些草药,我也……略通一点蛊术,实在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她说着,又转向穆之,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手腕,最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昏迷的东野轩和端坐的阿尔忒弥斯。

    尤拉紧跟着进来,浑浊的老眼如同鹰隼般锁定阿尔忒弥斯,身体微微绷紧,挡在渊彩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声音沙哑低沉:“老身尤拉。圣女心系几位昏迷者安危,执意前来。” 她刻意强调了“昏迷者”,将阿尔忒弥斯排除在外,暗示着对眼前这个“银月女子”的极度不信任。

    阿尔忒弥斯的目光在渊彩专注探脉的身影和尤拉那充满敌意的姿态之间扫过,银瞳深处冰寒依旧,却并未阻止渊彩对昏迷三人的探查。“有劳。” 她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渊彩的手指依次搭过穆之、东野轩的手腕(东野轩的脉象让她眉头皱得更紧),最后回到婉儿身上。她的神情从最初的担忧,渐渐化为一片凝重。

    “脉象……太奇怪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似浮似沉,若有若无……不像中毒,不像伤病,倒像是……像是魂魄被什么无形的网给‘粘’住了,困在了一个地方……但又和我知道的任何一种迷魂蛊都不太一样……” 她求助似的抬头看向尤拉,“婆婆……”

    尤拉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昏迷的三人,最终停留在穆之身上,仿佛在穿透他的躯壳。片刻后,她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吐出四个字:

    “魂陷之兆。”

    “魂陷?!” 渊彩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被这四个字烫到一般,失声惊呼,目光扫过昏迷的三人,“婆婆,您是说……难道是……传说中的‘梦蝶引’?!那种能把人魂魄拖进蛊力编织的‘梦境’,再也醒不过来的古老邪蛊?!”

    “梦蝶引?” 阿尔忒弥斯冰冷的声音如同冰棱刺破空气,银瞳瞬间锁定了渊彩,“你认得此蛊?” 她对蛊毒了解不多,但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不祥。

    渊彩被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但很快用力点头,脸上布满了震惊和后怕:“我听婆婆讲过古!那是……那是南疆最古老、最神秘、也最恶毒的蛊毒之一!传说早就失传了!它能悄无声息地侵蚀神魂,让中蛊者沉溺在蛊力构筑的幻境里,无法自拔!整个南疆,能认出它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提解了!孤大人他们……怎么会中这种蛊?!” 她的震惊和恐惧真实无比。

    阿尔忒弥斯沉默片刻,银瞳中的冰寒并未消退:“可有解法?” 她的声音如同寒潭深处传来。

    渊彩咬着下唇,秀气的脸上充满了挣扎。她看着昏迷不醒的三人,尤其是婉儿痛苦的小脸,让她揪心。最终,她抬起头,目光迎向阿尔忒弥斯那令人心悸的银瞳,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决心。

    “难……难如登天。”她声音低哑,“梦蝶引的蛊毒丝线,已经深深扎根在他们的魂魄深处了。强行去拔,后果不堪设想……” 她深吸一口气,“但是……或许……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可以赌一赌。”

    “说。”阿尔忒弥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渊彩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指尖微微颤抖:“用我的……‘金蝉蛊’。”

    “金蝉蛊?”阿尔忒弥斯银瞳微眯,审视着渊彩。她能隐约感觉到少女体内似乎蕴藏着一股纯净的力量。

    “嗯!”渊彩用力点头,快速解释道:“金蝉蛊是我的本命圣蛊!它是世间至清至净的灵物,天生克制万蛊邪毒!就像一团最纯净的圣火!如果……如果我能控制好它的力量,让它像一丝最细、最温和的‘火苗’,小心翼翼地探入他们的心神深处……或许……或许能一点点地‘烧’掉那些缠绕魂魄的蛊丝!也许……就能把他们唤醒!” 她的描述带着希望,但凶险显而易见。

    “圣女!”尤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和深切的担忧,枯瘦的手抓住渊彩的手臂,“金蝉乃圣蛊,更是你的命源!动用其力外放入他人魂海,消耗心神本源,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你自身难保!况且,入他人魂海,犹如盲人入深渊!这代价……你承受不起!他们……不值得你如此!” 尤拉的目光扫过昏迷的三人,又极其戒备地瞥了一眼阿尔忒弥斯,意思不言而喻——尤其不值得为这个占据“阿月”躯壳的陌生危险存在涉险。

    “婆婆!我知道!”渊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挣脱尤拉的手,“可是……您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永远睡下去吗?孤大人帮过黔陵!婉儿妹妹多可怜!东野大哥也是好人!他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我学了蛊术,就是为了救人的!现在他们需要我,我……我必须试试!求您了,婆婆!” 她再次看向掌控阿月身体的阿尔忒弥斯,眼神清澈而执拗,“……这位……银月姑娘,虽然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您守在这里,想必也不愿看到孤大人他们出事。我发誓,我只想救人!请让我试试!”

    阿尔忒弥斯静静地注视着渊彩。少女眼中的泪水、那份近乎莽撞的勇气和舍己的决心,在她冰冷的银瞳中映照不出丝毫温度。她在乎的是穆之和这具躯壳的安危,至于渊彩的生死,她并不关心。室内一片死寂。

    最终,阿尔忒弥斯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极地寒风刮过冰面:

    “可试。”

    “记住你的话。”

    “若伤及此身……”

    她没有说完,但那双银瞳中骤然爆发出的一丝比万载玄冰更刺骨、比深渊更幽暗的毁灭性寒芒,瞬间让整个驿馆的温度降至冰点!那警告,无比清晰地指向任何可能伤害到阿月这具躯体的行为!渊彩的救治,绝不能对这具身体造成损害!

    渊彩被那目光刺得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地点头:“嗯!我记住了!我会万分小心!若有差池,万蛊噬心!”

    她不再犹豫,毅然走到穆之床边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结出古老的手印。尤拉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痛惜和无奈,深深叹了口气,退后几步,枯瘦的双手微抬,浑浊的老眼死死锁定渊彩和阿尔忒弥斯,准备随时应对不测。

    驿馆内,灯火不安地跳跃。阿尔忒弥斯银瞳如亘古寒星,冰冷地注视着渊彩和她胸前那即将被引动的、承载着渺茫希望与巨大风险的金蝉圣蛊之力。她的关注点,只在救治过程是否会对“阿月”产生负面影响。

    寂静中,渊彩的呼吸变得悠长而艰难。一丝极其微弱、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纯净与神圣气息的金色光晕,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小心翼翼地自她心口处缓缓透出,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