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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45章 梦蝶引·大梦初醒

    清晨熹微的光线,艰难地穿透黔陵驿馆厚重的窗棂,驱散了些许夜的阴霾。空气中残留的药味似乎淡了些,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疲惫的松弛感所取代。

    床榻上,穆之的眼睫率先颤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初醒的迷茫在他清隽的眼中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深沉的清醒和不易察觉的怅惘取代。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真实空气涌入肺腑的触感,低低叹道:“能醒来……便好。” 语气平静,仿佛只是睡了一个长觉,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掩藏着对某个过于美好幻境的淡淡留恋。

    “唔……” 靠窗的小榻上,婉儿也发出一声嘤咛,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她的小脸上还带着梦魇残留的些许苍白,但更多的是困惑和一丝……甜意?她看到穆之,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师兄!你醒啦!我……我做了个好奇怪的梦!梦里你和阿月姐姐……”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小脸莫名地飞起两朵红云,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孩童分享秘密般的雀跃和羞涩,“……你们成亲啦!还有个特别特别可爱的小娃娃,叫……叫孤慕月!白白嫩嫩的,眼睛像阿月姐姐,笑起来像你!我还抱了她呢!” 她沉浸在梦境的余韵里,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爆出了什么惊人之语。

    “哼!” 一声沉闷如雷的冷哼从门边响起。东野轩魁梧的身躯猛地坐起,动作牵动了僵硬的肌肉,让他眉头狠狠一拧。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甩掉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噩梦!完完全全的噩梦!全都是些怪物,不过好是梦境!” 显然,他的梦境之旅绝非愉快。

    三人各自从不同的梦境深渊中挣脱,意识渐渐回笼。几乎是同时,他们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彼此,又扫过房间。

    “阿月?” 穆之和东野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明显的疑惑和一丝刚醒来的紧张。婉儿也立刻收起了对梦中小娃娃的回想,大眼睛四处张望:“阿月姐姐?”

    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人,只有摇曳将熄的灯火,不见阿月的身影。

    就在这时,驿馆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阿尔忒弥斯走了进来。她依旧掌控着阿月的身体,银白的长发在晨光熹微中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剔透的银瞳扫过醒来的三人,冰冷依旧,但那份笼罩在眉宇间的厚重冰霜似乎消融了些许。她的气息平稳,显然梦蝶引对她(或者说对阿月)的侵蚀也已解除。

    在她身后,跟着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的渊彩。少女明亮的眼眸此刻黯淡了许多,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走路都需要扶着门框,但她的眼神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欣慰。

    看到醒来的三人,渊彩虚弱地笑了笑:“你们……都醒了……太好了……”

    阿尔忒弥斯的目光在穆之身上短暂停留,确认他无碍后,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清晰地解释了现状:

    “梦蝶引已解。”

    “是她,” 她微微侧首示意身后的渊彩,“以金蝉圣蛊之力,焚烧蛊丝,引你们魂魄归位。”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修饰。

    渊彩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声音细弱:“没……没什么,应该的。大家没事就好。”

    阿尔忒弥斯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银瞳深处不起波澜,继续陈述最关键的事实:

    “蛊毒已清。”

    “然,”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那冰冷的声线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阿月……仍在沉睡。”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刚刚苏醒的三人瞬间怔住。

    穆之的目光从阿尔忒弥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银发银瞳)上移开,落向空着的床榻,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深深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性的复杂。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追问阿月为何沉睡,也没有惊讶于阿尔忒弥斯的出现,仿佛对这具躯壳内两个灵魂的交替与分离,早已在一次次经历中被迫接受并默认。

    婉儿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担忧地看向阿尔忒弥斯(或者说,她占据的阿月身体):“阿月姐姐还没醒?那……那她……”

    东野轩眉头紧锁,粗声道:“阿月的魂魄呢?也被那鬼蛊困住了?还是……”

    阿尔忒弥斯没有回答东野轩的问题,她的银瞳望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冰冷的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一句听不出情绪的低语,仿佛是说给在场的人听,又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的梦……尚未终结。”

    短暂的沉默后,穆之率先回过神来。他支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从床榻上站起,目光落在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稳的渊彩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阿彩姑娘,”穆之的声音温和而郑重,他对着渊彩,深深一揖,“救命之恩,穆之铭记于心。此番凶险,若非姑娘仗义援手,以金蝉圣蛊之力相救,我等恐难逃沉沦梦境之厄。此恩此情,穆之与诸位同袍,必不敢忘。”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完全放下了朝廷命官的架子,更像是对救命恩人的由衷致谢。目光扫过渊彩苍白的面容和虚浮的脚步,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感激——这代价,显然不轻。

    东野轩也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对着渊彩微微躬身,抱拳沉声道:“东野轩,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大义,东野没齿难忘!” 他的声音依旧粗犷,却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与分量。看着渊彩虚弱的样子,他眉头微皱,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

    “阿彩姐姐!”婉儿更是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小跑到渊彩面前,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感激和担忧,“谢谢你救了我和师兄他们!你脸色好白啊,是不是很累?快坐下休息!”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渊彩,却被一旁的尤拉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

    渊彩看着眼前三人真挚的感谢,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连忙摆手,声音依旧细弱:“哎呀,真的不用这么客气!孤大人,东野大哥,婉儿妹妹,你们快别这样!我……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就是尽力试试看。看到你们都醒过来,我就放心啦!” 她努力想表现得轻松些,但身体的虚弱却掩饰不住。她避开了穆之眼中那份深沉的审视,目光转向穆之,带着关切:“孤大人,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穆之微微摇头:“已无大碍,有劳姑娘挂心。” 他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渊彩身上,带着探究,“只是……姑娘此番损耗,似乎极大?”

    渊彩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穆之的目光,强笑道:“还好啦,休息一下就好了!婆婆教我的法子就是这样的,用一次力就会累一点,不打紧的!”

    一旁的尤拉适时上前一步,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姐耗损心神本源,需即刻静养调理。诸位既已无恙,老身便带小姐先行告退。” 她浑浊的老眼扫过穆之等人,最后落在阿尔忒弥斯身上,微微欠身。

    渊彩也顺从地点点头,对着众人露出一个有些疲惫却依旧明媚的笑容:“嗯!孤大人,东野大哥,婉儿妹妹,还有……这位姐姐(她看向阿尔忒弥斯),你们好好休息!我先走啦!” 她说完,在尤拉的搀扶下,转身缓缓向门外走去,脚步虚浮,颈间的银铃发出细微而虚弱的叮当声。

    穆之等人目送着她们离开。驿馆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渐渐明亮的晨光。

    穆之的目光深沉,望着渊彩消失的门口,若有所思。东野轩眉头紧锁,显然也在消化着刚才的信息。婉儿则担忧地看向阿尔忒弥斯(阿月的身体),小声问道:“阿月姐姐……什么时候能醒啊?”

    阿尔忒弥斯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银色的发丝在晨光中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剔透的银瞳望向窗外渐渐苏醒的黔陵城,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某个未知的、只有阿月仍在沉溺的梦境深处。那句低语,如同预言般,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回荡:

    “她的梦……尚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