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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46章 诡夜行·初到峒川

    默陵驿馆的血腥与惊悸,在阿尔忒弥斯冰冷的守望和渊彩金蝉蛊的净化下,终于渐渐平息。穆之、阿月(阿尔忒弥斯)、东野轩、慕婉儿四人虽已苏醒,但梦蝶引对心神的侵蚀非同小可,仍需时日调养。轩辕一刀的孤身离去,更让驿馆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

    穆之深知南疆之行刻不容缓,却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下令在黔陵休整三日。这三日,是身体与心神的双重修复。穆之闭门不出,静心调息,梳理着默陵驿馆的惊变与南疆错综复杂的局势。阿月(阿尔忒弥斯)则如同沉默的护卫,大部分时间守在穆之房外,银瞳偶尔扫过远方,不知是在警惕潜在的威胁,还是感应着远在落神谷的轩辕一刀的气息。东野轩伤势恢复最快,每日操练不辍,魁梧的身影在驿馆空地上挥汗如雨,发泄着年轻人的精力,仿佛要将心中的憋闷与担忧尽数倾泻在拳脚之中。婉儿则跟着渊彩,在尤拉婆婆的指点下,辨识着黔陵附近的各种草药,小脸上重新焕发出好奇与活力。渊彩也借此机会休养,动用金蝉蛊的损耗极大,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清脆的银铃声再次在驿馆中响起。

    三日后,车队再次启程,离开黔陵,沿着蜿蜒的山路继续向南行进。

    山路愈发崎岖,两旁的山势也更加险峻,原始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经过数日的跋涉,翻过最后一道陡峭的山脊,视野豁然开朗。

    峒川城,这座大雍帝国最南端的府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它坐落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盆地之中,背靠巍峨苍翠的十万大山,面朝一条宽阔湍急的河流(峒川)。与想象中边陲小城的荒凉不同,峒川城的规模颇为可观。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依山势而建,蜿蜒起伏,将一大片区域圈在其中。城墙上,依稀可见巡逻兵士的身影和飘扬的旗帜。城内房屋鳞次栉比,既有中原风格的青砖黛瓦官衙、商铺、客栈,也有大量就地取材、风格粗犷的石木结构民居,甚至还能看到不少带有明显苗侗风格的吊脚楼夹杂其间,形成一种奇特的混搭风貌。城中炊烟袅袅,人声隐隐传来,虽不及中原大城的繁华,却也充满了边地特有的生机与烟火气。

    城门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宽阔的官道两旁,肃立着两排衣甲鲜明的府兵,手持长枪,旌旗招展。队伍前方,一群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正翘首以盼。为首一人,身着大雍四品绯色官袍,头戴乌纱,身材中等,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正是峒川府知府——石崇山的上司,知府赵文瑞。他身后,除了通判石崇山(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显得更加恭敬),还有同知、推官、经吏、知事等一众府衙属官,以及峒川卫的指挥使等武官,阵容颇为齐整。

    当穆之的车队缓缓驶近城门时,赵文瑞率先迎上前几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庄重,拱手朗声道:

    “下官峒川知府赵文瑞,率府衙同僚及峒川卫指挥使等,恭迎钦命南疆巡察使孤大人!大人不辞辛劳,远道而来,一路风霜,下官等不胜感佩!峒川城上下,恭候大人莅临!”

    他身后的官员们齐声附和:“恭迎巡察使大人!”

    声音整齐洪亮,在城门洞前回荡,引得不少进出城的百姓驻足观望。

    穆之在阿尔忒弥斯的搀扶下,从一辆由四匹健马拉着的、宽敞而稳重的玄色行轩中下车。这行轩是朝廷为巡察使特制,楠木为骨,蒙以厚实牛皮,内设软榻、书案、暗格,兼具舒适与安全,是穆之长途跋涉中的移动官署与居所。他依旧是那身玄青官袍,长途跋涉的疲惫难掩,但眼神锐利如初,身姿挺拔如松。他目光扫过眼前迎接的官员队伍,在知府赵文瑞身上略作停留,随即拱手还礼,声音沉稳有力:

    “赵知府及诸位同僚免礼。有劳诸位久候。本官奉旨巡察南疆,初至峒川,日后还需仰仗诸位同心协力,共襄王事。”

    “大人言重了!”赵文瑞连忙道,“大人代天巡狩,乃峒川之幸!下官等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人,不负圣恩!”他侧身让开道路,做出延请的手势,“大人一路辛苦,请先入城歇息。府衙已备下接风宴席,为大人洗尘。”

    “有劳赵知府。”穆之微微颔首。

    在赵文瑞等官员的簇拥下,穆之一行人穿过高大的城门洞,正式进入了这座南疆重镇——峒川城。那辆象征着巡察使身份与威严的玄色行轩,也缓缓驶入城中。

    渊彩与观察

    渊彩跟在队伍稍后的位置,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风格混杂的边城。她依旧是那身简单的苗布衣裙,发间簪着山花,颈间银铃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群官袍顶戴的官员队伍中显得格外醒目。她本就是出来游历的,默陵驿馆的经历让她对穆之这位“孤大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顺理成章地跟着车队来到了峒川。此刻,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扫过街道两旁好奇观望的汉人、苗人、侗人混杂的居民,扫过那些风格迥异的建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座城,比她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

    知府赵文瑞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气质独特的苗家少女,他目光在渊彩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并未多问,只是热情地引着穆之向府衙方向走去。石崇山则跟在赵文瑞身侧,偶尔低声向知府介绍着什么,目光扫过渊彩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接风宴设在知府衙门宽敞的正堂。堂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红木圆桌上,已摆满了各色菜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酸辣香气,与中原宴席的精致温雅截然不同。

    知府赵文瑞引穆之坐于主位,自己陪坐下首。阿月(阿尔忒弥斯)坐在穆之身侧,东野轩、慕婉儿依次而坐。渊彩则被安排在稍远些的位置,与几位府衙属官同席。石崇山作为通判,坐在赵文瑞另一侧。

    “孤大人,诸位贵客,请!”赵文瑞举杯示意,笑容满面,“薄酒粗肴,不成敬意,权当为大人及诸位接风洗尘!这第一杯,下官代表峒川府上下,敬大人一路辛苦!”

    众人举杯。杯中是一种色泽微黄、略带浑浊的米酒,入口微甜,后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正是南疆特有的“咂酒”。

    酒过一巡,菜肴便流水般端了上来。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中央一口巨大的黑陶锅,里面翻滚着深红色的汤水,浓郁的酸香混合着辛辣扑鼻而来——这便是闻名遐迩的苗家酸汤。锅中炖煮着鲜嫩的河鱼、肥厚的山菌、以及切成块的豆腐。

    “孤大人,请尝尝这酸汤鱼!”石崇山殷勤地起身,用长柄木勺为穆之舀了一碗汤,又夹了一块鱼肉,“此乃我南疆待客头道菜!用山泉活鱼,配以本地特产的毛辣果(野生小番茄)、糟辣椒,加上木姜子、山奈等十几种香料,发酵熬煮而成,酸辣鲜香,开胃驱湿!大人小心,这酸辣劲儿,初尝可能有些冲,但回味无穷!”

    穆之依言尝了一口。一股霸道的酸味瞬间席卷味蕾,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灼烧感,直冲头顶,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但随即,一丝鱼肉的鲜甜在酸辣的余韵中缓缓渗出,确实别具风味。他微微颔首:“风味独特,果然名不虚传。”

    接着是血豆腐,暗红色的方块,口感奇特,带着淡淡的腥气和韧劲;山蕨粑,用蕨根粉制成,软糯清香,是难得的温和之物;腊肉炒折耳根,腊肉咸香,折耳根(鱼腥草)气味浓烈,口感脆爽;煳辣子炒牛肉,牛肉鲜嫩,裹着厚厚的、焦香火辣的煳辣椒面,令人额头冒汗;还有竹筒饭、油炸蜂蛹、凉拌树花菜(一种山野菜)等等。

    石崇山成了宴席上最活跃的“解说员”,他一边殷勤布菜,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每道菜的特色和背后的“南疆风情”,话语间极力渲染着此地的富庶与祥和:

    “托陛下洪福,仰赖府台大人运筹,如今峒川府治下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这山珍河鲜,皆是本地所出,取之不尽啊!大人请看这蜂蛹,高蛋白,大补!还有这树花菜,清热解毒,只有我们这十万大山深处才有……”

    “赋税徭役,各寨皆能按时完成,秩序井然。虽有极少数不服王化的山匪流寇,但都是癣疥之疾,府衙与峒川卫联手,定能剿灭干净,不足为虑……”

    “下官与黑岩头人(他特意提到黑石寨头人)戮力同心,教化苗民,推广农桑,成效显着!如今苗汉一家,其乐融融……”

    他的话语冠冕堂皇,将南疆描绘得一片祥和,仿佛之前的动荡与凶险只是遥远的传说。赵文瑞则面带微笑,不时点头附和,显得沉稳持重。

    穆之静静地听着,偶尔动筷尝一口菜,目光平静地扫过赵文瑞沉稳的脸庞,扫过石崇山热情洋溢的笑容,也扫过席间其他官员或拘谨、或谄媚、或沉默的神情。阿月安静地吃着东西,她对酸辣的接受度似乎很高,动作依旧优雅。慕婉儿则对几种没见过的香料植物更感兴趣,低声询问着旁边的侍女。东野轩对满桌珍馐兴趣缺缺,只偶尔夹几筷子最普通的肉食,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喝酒,带着年轻武将特有的拘谨与沉默。渊彩则饶有兴致地品尝着家乡风味,偶尔与邻座的官员低声交谈几句,眼神灵动,似乎在观察着席间的氛围。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热烈了一些。石崇山脸上泛着红光,凑近穆之,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和试探:

    “孤大人,您初来乍到,南疆风物与中原迥异,许多事情…还需因地制宜,徐徐图之。下官在此地多年,深知其中关节。大人但有驱策,下官必竭尽全力,为大人分忧!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眼神瞟了一眼主位上的赵文瑞,又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窗外,“这苗疆之事,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规矩…即便是朝廷法度,也需…变通一二。大人是明白人,想必…嗯?”

    穆之端起面前的米酒碗,浅浅啜了一口。那酸涩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他抬眼,目光平静如水,看向石崇山那张写满“体察上意”和“经验之谈”的脸,又越过他,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与深林。

    “石通判所言,本官记下了。” 穆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石崇山耳中,“‘因地制宜’,‘徐徐图之’…说得好。本官此来,正是要好好看看这南疆的‘地’,品一品这里的‘宜’。” 他放下酒碗,目光转向主位上的赵文瑞,带着一丝郑重,“赵知府,本官初至贵地,日后多有叨扰。巡察之责,旨在沟通朝廷与地方,共谋安定。若有不当之处,还望知府及诸位同僚不吝指教。”

    赵文瑞放下酒杯,脸上笑容不变,拱手道:“大人言重了。下官等定当全力配合大人巡察。大人明察秋毫,定能体察民情,为我峒川带来福祉。” 他话语圆融,滴水不漏。

    宴席在石崇山刻意营造的热络和赵文瑞沉稳的应对中继续。南疆特有的酸辣滋味在舌尖蔓延,如同这片土地给穆之的初印象——浓烈、直接、带着野性的生机,却也藏着难以捉摸的暗涌与未知的凶险。

    宴席散去,穆之被引至府衙后堂专为他准备的、更为清静的院落休息。仆役们早已将他的玄色行轩停放在院中,并将行轩内的文书、物品搬入了宽敞明亮的正房。

    穆之坐在正房内,手中端着一杯清茶。喧嚣散去,疲惫感再次袭来,但他脑中却异常清醒,梳理着初至峒川的种种见闻。知府赵文瑞的老成持重,石崇山的热情逢迎下隐藏的机心,峒川城混杂的风貌,席间那些或明或暗的试探目光……

    忽然,他放下茶杯,眉头微蹙,目光扫过屋内。阿尔忒弥斯站在窗边,银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婉儿已被侍女带去安歇。东野轩则抱着臂膀,守在门外廊下,如同沉默的门神。

    “嗯?”穆之轻咦一声。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环顾四周,那个总抱着酒葫芦、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身江湖草莽气息的身影……不见了。

    “轩辕前辈呢?”穆之看向窗边的阿尔忒弥斯,声音带着一丝刚察觉的疑惑和隐隐的担忧。在默陵驿馆中蛊昏迷,醒来后便一路奔波,此刻安定下来,他才猛然惊觉,那位一路同行、亦师亦友的老刀客,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阿尔忒弥斯银色的眼瞳转向穆之,冰冷的声音如同月光下的溪流,平静无波地响起:

    “他去了落神谷。”

    “找渊离。”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要解蛊之法。”

    穆之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落神谷!蛊王渊离的老巢!那地方凶险莫测,即便是轩辕一刀这等宗师人物,孤身前往也绝非易事!他沉声问道:“何时去的?可曾留下什么话?”

    “你们昏迷的时候。”阿尔忒弥斯的声音依旧清冷,“只告知了你的护卫。他说,此蛊诡异,源头在渊离。与其坐等,不如去源头看看。解蛊之法,或能寻得。”

    穆之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担忧如同藤蔓,悄然爬上心头。在他们昏迷的日子里,那位老刀客竟已悄然离去,孤身深入那龙潭虎穴!轩辕一刀虽强,但落神谷毕竟是渊离经营多年的巢穴,蛊毒诡异,防不胜防……

    “前辈他……不会有事吧?”穆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阿尔忒弥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望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神秘莫测的群山深处。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担心无用。”

    “那老家伙很强。”她顿了顿,银瞳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评估的光芒,“现在的我,未必能胜他。”

    “渊离人多势众,蛊毒诡异,但……”阿尔忒弥斯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理性,“他想走,应无人能拦。”

    她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盆冷水。穆之明白她的意思。轩辕一刀的实力深不可测,他既然敢去,必有依仗。担心确实无用,反而可能乱了方寸。但那份对同伴的关切,却并非理性可以完全压制。

    穆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忧虑,点了点头:“前辈行事,自有分寸。但愿他此行顺利,平安归来。” 他不再多言,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峒川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而遥远的落神谷方向,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黑。轩辕一刀的身影,此刻想必正穿行在那片充满未知与凶险的黑暗之中。

    阿尔忒弥斯也收回了目光,重新归于沉寂,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她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该回来时,自会回来。” 便不再言语。

    屋内恢复了安静。峒川城的夜,才刚刚开始,而属于他们的南疆之行,也注定充满了更多的未知与挑战。轩辕一刀的孤身探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穆之心中荡开了涟漪,也为接下来的故事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