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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56章 鬼母蛊·兵临城下

    三天后。

    黎明前的峒川城,沉溺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厚重的云层仿佛不堪重负,随时会碾碎城堞。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腐叶与生铁锈蚀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呜——呜——呜——!”

    凄厉苍凉的号角声,如同从九幽地肺深处炸裂开来,毫无预兆地撕碎了死寂!它并非单一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如狂潮般涌来,层层叠叠,裹挟着古老、蛮荒、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

    城墙上,守夜的府兵们骤然惊醒,惊恐的目光投向城外!

    东方天际,那如同沉睡巨兽脊梁般的十万大山边缘,浓稠的晨雾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搅动,剧烈地翻滚、沸腾!紧接着,一片无边无际、吞噬光线的阴影,如同活物般的黑色潮汐,缓缓漫出山林的轮廓,向着峒川城的方向,铺天盖地地碾压而来!

    那不是军队的阵列,而是……人群!

    成千上万!他们身披各色粗犷的苗布、侗布、土布衣衫,其上绣满狰狞诡谲的图腾纹路。男子大多赤膊或仅着短褂,古铜色的健硕身躯布满疤痕,筋肉虬结,手持长矛、砍刀、猎弓,甚至巨大的骨棒和石斧!女子则身着浓烈如血的衣裙,佩戴着沉甸甸的银饰,眼神却同样锐利如刀锋,闪烁着非人的狂热。他们沉默地前行,无数脚步践踏着湿软的土地,汇成沉闷如地底闷雷的轰鸣!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狂热,一种源自血脉骨髓的、对前方那个存在绝对的、盲目的服从!

    在这片沉默而狂野的人潮最前方,三道身影如同定海魔柱般矗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

    左侧,诡雷。裹在布满暗紫色螺旋纹路的宽大斗篷中,骨质面具下两点幽紫光芒鬼火般明灭不定。他双手低垂,周身无形的精神波动扭曲了空气,仿佛随时能掀起吞噬理智的幻境狂澜。

    右侧,红玉。一袭猩红如血的长裙在灰暗天地间灼目刺眼,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妖娆曲线。丹凤眼眼波流转,嘴角噙着一丝既妩媚入骨又冰冷刺魂的笑意,纤纤玉指缠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粉色烟霞,甜腻芬芳中蕴藏着致命的杀机。

    居中稍后,英余。矮壮如铁砧的身躯黝黑泛着金属冷光,脸上覆盖着无面骨具,眼孔中两点猩红血光跳动。裸露的臂膀和胸膛上,密密麻麻的毒虫——蝎、蛛、蜈蚣、蠕动的肉蛭……如同活体铠甲般覆盖、游移,散发出令人肠胃翻搅的浓烈腥臭,仿佛一座移动的毒虫巢穴。

    而在他们三人之前,在那片汹涌人潮的最前端,如同海啸前最坚硬的礁石般,静静屹立着一个身影。

    蛊王渊离!

    他并未骑马,只是静立如渊。惨白无面的骨质面具在铅灰天光下泛着死寂的寒光,两点幽绿色的磷火在深邃眼孔中无声燃烧,仿佛深渊本身的凝视。宽大的、仿佛由凝固的阴影与不灭的灰烬编织而成的长袍垂落在地,袍袖边缘,墨绿色的毒雾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蒸腾。他枯瘦的手掌中,稳稳托着一个半人高的、由某种暗沉金属铸造的三足蛊鼎。蛊鼎表面布满了扭曲蠕动的浮雕,此刻鼎盖紧闭,但从每一道细微的缝隙中,正丝丝缕缕地渗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活体脏器般搏动着的幽紫色光芒!那光芒带着一种纯粹的、贪婪的、仿佛要吸尽世间一切生机光热的邪恶气息!鼎中散发出的冰冷、吞噬万物的恐怖意志,如同无形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狠狠撞击着城墙上的每一个人!

    渊离仅仅是静立不动,未曾言语,未作姿态。但一股如同万仞绝壁崩塌般的沉重威压,已然化作实质的洪流,轰然席卷了整个峒川城!城墙上,不少府兵脸色煞白如纸,双腿筛糠般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空气凝固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如同溺水般艰难!

    “蛊……蛊王!”

    “落神谷……三大祀官!”

    “还有……黑水峒、盘蛇寨、飞鹰岭……老天爷!南疆的苗侗大部……都来了!”

    惊恐的骚动在城头蔓延,府兵们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

    知府赵文瑞早已瘫软在城楼角落,面无人色,语无伦次:“完了……全完了……孤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穆之立于城楼最高处,玄青官袍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狂舞。他面色凝重如万载玄冰,眼神锐利如穿云之鹰,死死钉在城下那道如同域外魔神般的身影——蛊王渊离!以及他手中那口散发着不祥幽光、仿佛在呼吸的蛊鼎之上!

    “终于……来了!”穆之的声音低沉如闷雷,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决绝的凝重。他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灵魂都碾碎的压迫感!蛊王亲临!携三大祀官,裹挟整个南疆苗侗部族之力!兵临城下!这已不再是冲突,而是关乎峒川城、乃至整个南疆命运的终局之战!

    在他身侧,阿尔忒弥斯(阿月)银发如瀑飞扬,剔透的银瞳冰封万里,周身无形的凛冽寒意竭力抵抗着那恐怖的威压。她纤细的手指,已紧紧按在腰间那柄古朴的穆月横刀刀柄之上,刀身在鞘中发出低沉而亢奋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宿敌的气息,渴望出鞘饮血。

    东野轩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屹立,眼神锐利如淬火钢刀,扫视着城下黑压压的人潮,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如弓弦,蓄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婉儿小脸紧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抓着腰间的药囊,眼中虽有恐惧的阴影,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在稍后一些的阴影里,渊彩僵立着,脸色苍白得如同城头新刷的石灰。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寒风中的枯叶。目光越过冰冷的城垛,死死钉在城下那个托着幽紫蛊鼎的身影上——她的父亲,蛊王渊离。

    那身影熟悉得刻入骨髓,却又陌生得如同梦魇。此刻散发出的恐怖气息,让她灵魂深处都在尖叫、战栗。那惨白的面具,幽绿的磷火,还有那口搏动着、散发着不祥幽光的蛊鼎……一切,都与她记忆中那个威严中偶尔透出温和的父亲,判若云泥!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如此纯粹、如此彻底的毁灭姿态!

    “阿爹……”一声微不可闻、带着泣音的低唤,瞬间被城头的风声和远处沉闷的脚步轰鸣吞没。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揉捏,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水灌顶,让她几乎窒息。

    *他要做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剧毒的蛊虫,疯狂啃噬着她的心。她看着城下那片黑压压的、沉默却燃烧着狂热火焰的部族大军,看着诡雷、红玉、英余三大祀官那如同地狱使者般的身影,目光最终再次死死锁回父亲手中——那口搏动着、散发着幽紫光芒、仿佛有无数饥饿口器在鼎内蠕动的蛊鼎!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的厌恶与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她不认识那鼎里是什么,但那散发出的冰冷、贪婪、仿佛要将世间一切活物都吸干嚼碎的邪恶气息,让她浑身每一寸肌肤都泛起抗拒的寒栗!这绝不是她所熟悉的、落神谷用来治病救人、守护寨子的蛊术!这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意与毁灭!

    父亲为什么要带着它来?为什么要驱使这么多部族的人像潮水般涌向峒川?他想对这座城做什么?对穆之大人他们做什么?对她……这个曾经是他女儿的人……做什么?

    无数混乱、尖锐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毒液在她脑海中翻滚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她只感到一种巨大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恐慌和无助。她无法理解,那个曾经会抚摸她头顶的阿爹,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魔神?这场看起来毫无道理、只有血腥的战争,究竟为了什么?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进冰冷的城砖缝隙里,指甲几乎要崩裂。看着城下那道如同深渊具象化的身影,她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父亲根深蒂固的敬畏,有对眼前恐怖景象的绝望恐惧,有对整个局势的茫然无措,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撕裂般的悲伤。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边缘,而漩涡的中心,正无情地将她生命中曾经最亲近、最依赖的存在,一点点吞噬殆尽。

    “呜——!”

    城下,渊离身后,一名宛如巨灵神般的苗家力士,再次吹响了那支巨大的牛角号!号声苍凉、悠长,带着一种宣告最终审判般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着号声的余韵在凝固的空气中震荡,渊离那只托着蛊鼎的枯瘦手掌,缓缓抬起了寸许。

    嗡——!!!

    蛊鼎猛然剧震!鼎盖缝隙中透出的幽紫色光芒如同心脏骤缩般瞬间暴涨!光芒剧烈地搏动、扭曲,仿佛有无数活物在鼎内疯狂挣扎!一股更加冰冷、更加贪婪、仿佛连空间本身都要被吞噬殆尽的恐怖气息,化作无形的毁灭冲击波,轰然炸开!

    天空中的铅云被这股气息疯狂搅动,剧烈地翻滚、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涡!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掐灭!整个峒川城,瞬间被拖入一片幽紫色的、如同噩梦深渊的昏暗之中!

    渊彩的身体如遭重击般猛地一颤,踉跄后退半步,扶住冰冷的墙垛才勉强站稳。她看着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幽紫天幕,看着父亲那在诡异光芒映照下更显魔神般的身影,眼中的迷茫和悲伤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冻结灵魂的恐惧所取代。

    兵临城下!蛊王亲临!南疆的天,彻底倾覆!

    而她,站在风暴的中心,却完全无法看清,也无法理解,那个名为父亲的存在,心中翻腾的,究竟是怎样的滔天骇浪与毁灭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