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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别离 第417章 收拾山河

    荒武十九年,冬雪初融,古南荒关长城。

    帝江曦看着眼前气喘吁吁、拄着拐杖的老人,第一时间竟没有认出他是谁。

    “您可以让令狐睚送您上来的。”帝江曦道,“长阶陡峭无人修筑,对一个老人来说太过勉强。”

    仅仅一年,这个举世第一强者失掉修为,迅速老去,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孤就是想再体会一次,凡骨爬上这座高墙的艰辛。”令狐化龙望向城下,“能见到此番美景,也值得了。”

    广袤的原野,鸟语花香。遥远的冰川上淌下大河,开散支流织成丰饶的水域,战争的血肉化为养分,无垠的沃土等待着开垦,唯一突兀而丑陋的,是那颗伫立的石蛋。

    “您想说什么?”帝江曦道。

    她一袭丝绸白裙,无垢出尘,回归最初的白帝形态,散发着与世无争的超然高洁。在古城墙地带驻扎的士兵中,早就流传起城墙上游荡仙子的传说。

    每一天,这位白衣仙子都会在城墙上,弹奏一曲《箜篌引》。她所使用的乐器,是形态百变的真那罗王琶音,能奏出人间不应有的天籁。

    “三川,已是过去式。”令狐化龙道,“这一年时间,我们收拾山河,测算地理,划分地界,你的伙伴们都贡献良多。”

    “最大的一块大陆碎片,现在起叫做中土。帝国将在中土扎根,然后逐渐将影响力辐射海内。”

    “被大海隔开在西边的古龙泉,独立于中土之外,经由时间洗礼,风土人情怕是会与中土大相径庭。赫连纲长居曾经的龙泉川,在那里有些根基,孤便派了他前去抚慰。”

    隔开古龙泉与中土的鸿沟,在后世就被叫做蛟龙梁津。那是一片禁空的领域,寻常修士都难以跨越。

    “而眼前,这片曾经叫做‘南荒’的广袤土地,根据地貌特色的不同,帝国将其划分为了四大洲——”

    “北古月洲,东银界洲,西椒丘洲,和南莼鲈洲。”

    因为地变,四大洲、古长城和中土之间,阻挡着一片充斥着荒气的山脉。很快,帝国驻兵会相继退去,与中土的家人团聚,而这里与中土的联系也会因此慢慢断绝,发展出独有的文化。

    帝江曦让枯海遗梦在自己的指间旋转。在那之中,沉睡着能够整合旧大陆的宝藏,千万年后,便是她所肩负的复兴重任。

    “莽荒圣战,看似只有寥寥二十年,但它其实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劫波,横跨无数古纪,耗费了每个世界、无数代人的血汗。”令狐化龙扶着城垛,“是你们为它画上了句点。”

    她应该感到欣喜,应该感到自豪,但此刻帝江曦的心中只有空洞。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战争没有赢家。”令狐化龙道,“我们要花很多年,才能抚平圣战带来的创伤。从长偃一路走来,孤知道人心所向,已经不再是灵朝。”

    圣战的创伤,使人们怪责于龙族。从古代祖龙到真龙大帝,龙族毫无疑问,是这场圣战人世一方的领导者,是浩劫初平的当下、矛盾的核心。

    “您真的不在乎龙族在后世的风评吗?”帝江曦道。

    千万年后,始皇帝将背负黩武暴君的骂名,谁能懂得他带领着人世,打赢了一场多么伟大的战争。

    “孤宁愿让世人曲解龙族,也不能让世人怀疑帝国。”令狐化龙拄着拐杖,凝望着城下的石蛋,“和他所付出的相比,那些声名,又算得了什么呢。”

    千村万落生荆杞,禾生陇亩无东西。这些荒芜的怨念若要找到一个发泄口,令狐化龙希望是龙族,而不是帝国。

    帝江曦沉默。提起龙宫盏的时候,只有很少数的人,真心流露出对他的缅怀——始皇帝正是其中之一。

    “二十年前,你们祭拜龙墓的事情,还是孤前些日子翻阅宰执院卷宗的时候,偶然得知。”令狐化龙道,“千万年后有你们为龙族正名,就足够了。”

    他的苍颜之间,犹能看见帝王的威严。修为褪去磨削了他几分锐气,也增添了些许独属于长者的睿智。自他起始,天下大同,便成为这片土地之上所有人为之努力的正道。

    “听说元祭,就要在一月之后举行。”帝江曦道。

    “不错。”令狐化龙道,“我们这些生者,将在那一天为所有的死者送行。有所失方有所得,生活仍要继续——所以那会是个充满希望的节日。”

    文欲染、风景杀、爱女朱雀郡主,他自己也几乎失去了所有。他希望帝江曦也能从龙宫盏的离去中走出来,

    “您也说过,人定胜天。在那之前,我想做最后一次尝试。”帝江曦道,“或许,是我没有亲眼见证生命逝去的缘故,我始终不相信,他真的离开了我们。”

    手背上,永偃神京赐下的万花重影仍在。透过它,帝江曦能感到一种冥冥中的连系,连接到石蛋的密闭之中,但无论她一年间如何向其中输送音律,都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我想,他只是迷了路,需要有人把他带回来。”

    龙宫盏可能还活着,但他是什么状态、何种立场,都是未知。

    “倘若那其中之人,已经不再是你认识的龙宫盏,你当如何?”令狐化龙道。

    帝江曦抬起头。荒武的结末,当人世已经偃旗息鼓,她要最后一次奋发决意,为她所在意的人。

    “我将亲手斩杀占据他身躯的怪物,让他安息。”

    ......

    令狐化龙拄着拐杖,慢悠悠地离去了。古南荒关满目的萧瑟,在帝江曦的眼中愈发悲凉。

    她抽出曼陀罗华,对着剑面稍稍打理颜容,缓步走下城墙,来到那颗静寂了一年的石蛋旁,像赴一场至关重要的仪典。

    湿软的沃土,萌发夏叶与春草。他在这片土地洒下的热血,都化成了大地的养分。很多人曾来过,也都很快离开,只有她走不脱这桎梏,不忍他彼岸回首不见故人。

    犹记得那天夜里,他们在钉灵族的飞艇上,俯视草原与远处龙泉川边境的零星灯火。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凡庸,是他们向往而不能得的自由。

    “原来再凄美的挽歌,都无法说尽我对你的思念。”

    真那罗王琶音,变作一张古琴。帝江曦伸出颤抖的手指,拨弹出突兀的音阶——那是当日龙宫盏在崩云台,无意间奏出的杂响,那时她忍不住吐槽的噪音,如今听来竟只剩缅怀。

    “你总能让我宽慰,城,若没有你,不知道我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少年真情流露,情到深处,她用手指按住他的唇,定下一同活着的约定。

    雨淅淅沥沥,纸伞倾倒,一只古琴,两张座垫。

    “我们要相信,明年的今天,我们都还在一起,还能有今日的闲情,去热爱这个世界。”

    那个鼓励大家的人,成了最后一个牺牲者。这条孤独的道路上,他会期待有人追上他,向他说一句感谢吗?

    一年后的今天,就差一点,我们都失了约。

    “我来了,我们继续吧。”对着沉默的石蛋,帝江曦轻声道。

    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荒芜,她却欣然奔赴。

    骤起的狂风,吹乱她盘起的头发,石蛋的表面忽然塌陷,天地光影向其中灌入,帝江曦任由这扭曲时空的力量,将自己拉入石蛋的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