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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别离 第419章 元祭夜

    幻龙腾飞,穿过古月洲和荒气弥漫的百万大山。

    帝江曦侧坐于幻龙的脖颈,龙宫盏枕在她的腿上,似乎从下方掠过的山河万里,都比不过仰头朝天的风景。他们就这样一路谈天说地,消磨一整个由南到北的行程。

    远看,龙宫盏没有什么变化,但帝江曦从近处观察,还是细心地发现,龙宫盏左眼重瞳中那颗代表太阳的日眸,变成了人间稀有的薄红色。

    染指神道之血者,余生也将为其萦绕。纵然这薄红很美,有一天它或许会散播死亡,使他负罪。

    此番归来,龙宫盏道心已毁,虽侥幸留得性命,但已经丧失继续修炼的能力,此生再难寸进。

    “我道心已失,难以自制。倘若哪天我性情大变,行为出格,在我伤害你之前,城,请不要犹豫地离开我。”龙宫盏道。

    “笨蛋。”帝江曦的手指抚过龙宫盏的下颌,让垂落的几缕赤髪,被衔在龙宫盏的嘴唇间。

    “我可不介意,你做得更出格些呢......”

    赤帝的柔媚,让黄昏落阳都羞红了脸。两人落在长偃的郊野,沿着河川一路走向上游。浅浅的夜色中,元祭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

    从冥河的另一端逆流而上,接过盛满荧火的盂兰盆。在人声鼎沸之前,仍有独属于他们的静谧时光。

    “我们折一只纸船吧。”龙宫盏道。

    在元祭节,人们会在莲花纸船上点起蜡烛,做成河灯,让它顺着河川漂向大海。

    “好主意。自从应劫以来,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帝江曦在河边坐下,将枯海遗梦丢给龙宫盏。

    “几个时辰后,会有无数星星点点的河灯,从上游漂流而下。从斥候顾东到山盟之主,每一个牺牲之人的名字都会被书写。”龙宫盏从枯海遗梦中取出素材,“而我将折这只特殊的纸船,为一个......还没有死的人。”

    ......

    龙门馆上层,机关运转,烛灯点起。赫连纲寻了个栏杆边的位置坐下,面对元祭夜长偃渐起的欢声。

    “赫连家在后世,是个体面的家族吗?”他看向身边人。

    坐在赫连纲身边的,正是鬼至尊赫连如狱。他先是一怔,旋即了然。

    这世上很少有事情,能瞒得过圣者的感知,源于血脉中的感应,他赫连如狱更无法掩盖。相较于赫连纲此时的淡淡落寞,赫连如狱的心中,更多的是茫然与不解。

    “赫连家依然伟大,先祖。”赫连如狱道,“只是我们每一代,都活在一场缥缈的仇恨之中,时至今日,我都没有找到一丝端倪。”

    他知道自己不能多说。历史已有裂痕,若是他再触及到因果律,后世所认知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是吗。”赫连纲弹开酒壶的塞子,为赫连如狱也倒了一盅,“后世的烦恼,交给后世的你去解吧。”

    他对着壶嘴,独自喝起了闷酒。六眼豪杰随祓若封闭远遁,乐正东王仍有要事缠身,曾经的酒友战死的战死,老去的老去,看中的后继者落命早夭,赫连纲忽觉世事乏味,只想旁观。

    车马声凌乱,人们从长偃主街启程。众人手中捧着的河灯,与盆钵的彩漆交相辉映,远远看去,就如同星河坠落,烛龙衔烛。

    送别逝去的故人,和一个永不复回的、最好的时代。

    ......

    “令狐睚没有来吗?”乐正峥道。

    长偃最高的望楼上,令狐化龙的拐杖靠在栏杆边。乐正峥看着眼前苍颜白发、满脸皱纹的老朋友,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过了。”令狐化龙看着长街之上的车马灯火,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乐正峥坐下。

    “我让他带着令狐家一路南下,去了东银界洲。”

    “也是。”乐正峥道,“帝谕之后,你骗过了死亡,得到了不朽,不再需要继承人了。”

    长生不死,千古一帝,虽然形如老迈凡骨,但令狐化龙确实做到了。

    “乐正,你知道下面这熙熙攘攘之中,有多少人憎恨于我,迁怒于我,不服于我吗?”令狐化龙忽然指向下方。

    “昔者我举世无敌,纵有异心也只得吞声,如今我气力散尽,龙族倾颓,这帝国看似战乱平复,海晏河清,实则人心蠢动,波谲云诡。”

    “有我与赫连为你护航,且放下心来。”乐正峥道。

    他明白真龙的意思,也懂得情势的严峻。失去了共同的强敌后,分歧开始显现,龙族与人族的矛盾,不知不觉间已经无法调解。乐正峥看着这一切发生,愈演愈烈,但终究只能自我催眠。

    “战争之罪无人承担,无能老朽忝居帝座,凶年未度,国将不国。乐正峥,天命要亡帝国,它不仅仅在荒原上丢下一块石头。”令狐化龙盯着桌案上静静躺着的帝玺。

    即使莽荒没能毁掉这个帝国,这个帝国也会被人们自己毁掉。无论圣战胜败,天定兮胜人,最终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望楼远眺,长偃城外曲水流光。第一艘莲花纸船,承载着河灯顺水而去。光晕与倒影拉得很长,又被喜悦又愁思的泪水模糊,人们安静地站在河边,目送着,铭记着。

    青雀从河川上空飞掠,飞往大海彼岸的界洲;红幡绛羽随着晚风飘繇,数不清的河灯一路漂流,直到那碧海青天的尽处,揭起高桥羁旅的灯火。

    玄潭牧搂着北潇的肩,轻声向她描述眼见的美景。他几乎忘却了那些描绘静好的辞藻,只是用着白话,忠实地说着那河,说着那山。

    风刮起,望楼的钟舌微微颤抖。

    “所以,你要让龙族承担战争之罪,自己背负黩武暴君的骂名,换帝国的延续。”乐正峥握拳,“这值得吗?”

    “平凡人的一生,只有寥寥百年。他们在乎的是春种秋收,柴米油盐,百年安乐;他们看到的是战乱频仍,穷兵黩武,万骨皆枯。我没办法苛求他们所有人,理解延续人世这样的苦衷。”令狐化龙仍然看着望楼下,“身为执棋者,我们必须看得更加长远,看到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千万年之后......”

    “除了你,没有人配领导这个帝国。”乐正峥道,“崩云封禅,天下信服,威慑海外,再无人能够做到。”

    令狐化龙转过头来,深陷的眼窝仿佛一口古井。

    “如果有一个人,他是古代圣人祖王的后裔,修身养性三百年,悟出人道与圣道,在元祭之夜斩杀暴君,从龙族手中夺回中土,实行真正的人治。”令狐化龙道,“这个人,他能得到天下人的信服吗?”

    风过,大树飘零。

    叮叮当当,是倒悬的盆钵在风中碰撞。鱼肉五谷的百味,在灯火氤氲间升腾。密密麻麻的河灯越漂越远,河边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投身于节日的繁华热闹。

    这世上的眼泪,只为生者而流。夺眶而出的泪水,代替了那一瞬间的愕然,淋漓在元祭之夜的高台。

    令狐化龙将帝玺推到乐正峥身前,按着他的手,盖在了上面。他的动作沉重而缓慢,却也坚定而满怀激情。

    “我还以为,从那天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流着泪的乐正峥了。”令狐化龙晒然,“我也没想过,自己会老成这副样子......时间过得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