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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第384章 蒲公英的约定(上)

    嘉靖三十三年三月十八,紫禁城太和殿前广场。

    金钟九响,余音在琉璃瓦顶与汉白玉石阶间回荡,肃杀之气弥漫。丹陛之下,新科贡士们身着崭新进士服,按殿试名次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晨风吹动袍角,发出轻微的猎猎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嘉靖三十三年三月殿试,一甲赐进士及第——”

    鸿胪寺卿洪亮的声音划破寂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三百士子心头。空气仿佛凝固,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鸿胪寺卿手中那卷明黄圣旨上。

    “第一甲第一名,状元,陈谨!”

    “第一甲第二名,榜眼,曹大章!”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温应禄!”

    三鼎甲的名字被清晰报出,如同三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广场上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陈恪侍立在丹陛一侧,绯色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当“陈谨”二字入耳时,他深邃的眼眸中,一丝极淡的讶异如流星般划过,转瞬即逝。

    状元?陈谨?

    那个在鹿鸣宴上痴迷于青词写作、被自己视为“青词工具人”的书呆子?

    陈恪脑中瞬间闪过殿试阅卷时陈谨那份四平八稳、引经据典却缺乏锋芒的策论,以及那份刻意模仿自己早年风格、辞藻华丽却略显匠气的青词。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这个名字被嘉靖帝朱笔圈定为状元时,暖阁内严嵩那微不可察的皱眉,徐阶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赵文华等人难以置信的表情。

    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

    榜眼曹大章,严党力保之人,其父与严嵩门下干将关系匪浅,文章工整稳妥,四平八稳,正是严党最欣赏的“循吏”模板。

    探花温应禄,那个在客栈中拍案而起、痛斥钻营、策论里字字如刀直指时弊的刚直之士,其文风与胆魄,隐隐有杨继盛之风。

    嘉靖将他点作探花,既是对其才学胆气的认可,又何尝不是一种警示与平衡?

    状元是陈恪的“门生”(尽管陈恪只当他是个工具人),榜眼是严党的人,探花则是清流乃至帝党都可能欣赏的刚直之士。

    嘉靖用这前三甲,在天下人面前,画下了一道精妙绝伦的平衡符。他既安抚了因裕王得子而声势大涨的清流,又给了严党一个体面的台阶,更将陈恪这个他倚重的孤臣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举三得,羚羊挂角。

    陈恪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随即,一个更清晰的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嘉靖十四年,韩应龙殿试第一,却因“貌寝”指相貌丑陋,面圣时被嘉靖帝当场黜落至二甲!

    帝王一念,便可令十年苦读的巅峰荣耀瞬间跌落尘埃。

    这个朝代的规则,从来只写在嘉靖一个人的掌心。

    他永远都不必遵循什么既定的规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他可以因一场梦点一个放牛娃为状元,可以因一时兴起破格提拔一个年轻人为考官,也可以为了平衡朝局,将一个中庸的书呆子推上魁首。

    他的意志,便是这紫禁城最高、也最飘忽不定的法则。

    翌日清晨,传胪大典在即。

    紫禁城内外,早已是冠盖云集,旌旗招展。鸿胪寺官员、礼部仪仗、锦衣卫扈从,以及新科进士们,皆按品肃立,气氛庄严肃穆。

    陈恪作为兵部右侍郎、新晋靖海伯,亦是典礼的重要参与者。

    他身着绯色蟒袍,立于丹陛之下官员队列之中,身姿挺拔,气度沉凝。然而,当繁琐的仪程刚刚开始,他便寻了个由头,向主持大典的礼部尚书赵贞吉告假片刻。

    “赵部堂,下官府中尚有要事,需先行告退片刻,稍后便回。”陈恪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赵贞吉正忙着核对流程,闻言微怔,随即看到陈恪眼中那份平静却坚定的神色,联想到他家中新添麟儿,便了然地点点头:“靖海伯请便,莫误了吉时观礼便是。”

    陈恪微微颔首,在无数道或疑惑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即将迎来最高潮的典礼现场。

    那身象征权位的绯色蟒袍,很快消失在巍峨宫阙的转角。

    比起见证又一批“天子门生”的荣耀加身,此刻他心中更牵挂的,是靖海伯府东暖阁内,那个咿咿呀呀的小生命,和那个为他诞下麟儿、此刻或许正倚窗张望的妻子。

    靖海伯府,东暖阁。

    常乐正抱着小忱儿在窗边踱步,小家伙刚吃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世界。

    阳光透过窗棂棂洒在母子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夫人!夫人!”丫鬟小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前头街面上可热闹啦!新科状元、榜眼、探花,正骑着高头大马,簪花披红,在御街上夸官游行呢!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听说连路边的树枝都被人挤断了!”

    常乐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抱着儿子凑到窗边,可惜府邸深广,只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浪。

    她转头看向刚踏进暖阁的陈恪,语气带着一丝雀跃和撒娇:“恪哥哥!你听见没?外面好热闹!是状元游街呢!咱们也去瞧瞧热闹好不好?带上忱儿,让他也沾沾文曲星的喜气!”

    陈恪刚脱下外袍,闻言脚步一顿,看着妻子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

    他大步上前,伸手轻轻捏了捏常乐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带着戏谑谑:“夫人若想看状元郎骑白马,那有何难?为夫每日上朝下朝,不都是骑着御赐的照夜玉狮子,穿着这身蟒袍招摇过市?想看多久都行,何必去挤那人山人海,看那些毛头小子?”

    常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厚脸皮”逗得“噗嗤”一笑,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呸!厚脸皮!哪有你这样自夸的!”可心底,却像被投入一颗蜜糖,瞬间融化开来。

    是啊,状元郎骑白马?

    她眼前浮现的,永远是四年前那个春日,琼林宴后,那个穿着大红状元袍、骑着御马、在万众瞩目下缓缓行过御街的少年郎。

    那时的陈恪,刚脱去金华乡的泥土气不久,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青涩,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个星河的璀璨与自信。

    阳光洒在他身上,状元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那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少年英气,至今想来,都让她心头悸动不已。

    京城多少闺阁女子,在那一天将芳心暗许给了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状元郎?

    常乐嘴角勾起一抹得意又满足的弧度。

    可惜啊可惜,她们都不知道,这位状元郎身上,早就被她常乐打上了独一无二的标记。

    从金华乡的田埂埂上,他牵着她的手去捉泥鳅鳅开始;从他笨拙地给她编第一个歪歪扭扭的花环开始;从他为了她一句戏言,真的爬上树去掏鸟蛋摔下来开始……这颗最耀眼的星辰,早就被她牢牢攥在手心里了。

    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不假,但她常乐,可是从小就能一眼看出陈恪的与众不同。

    他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他远超同龄人的见识与胆魄,他骨子里那份不肯屈从的执拗……她是最早发现这块璞玉的人,也是唯一能真正走进他内心的人。

    这份“慧眼识珠”的得意,是她独享的珍宝。

    想到此处,常乐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将脸颊轻轻贴在儿子柔软的发顶,眼中闪烁着无比满足和骄傲的光芒。

    什么新科状元游街?在她心中,再盛大的排场,也比不上当年那个属于她一个人的少年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