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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50章 手足窃哀

    李炎复笑道:“八弟自幼聪颖明慧,必能明白至尊用心良苦。”皇帝面上浮起一丝笑意:“如是最好。”顿了顿,又道:“你我兄弟有些年未曾下过棋,不若趁着今日,杀上两盘。”李炎拊掌大笑:“难得皇兄有此雅兴,臣弟献丑了。”皇帝便笑盈盈吩咐周绪摆棋盘,准备对弈诸事,又命人请来安王李溶,道是兄弟难得相聚,不如今日乐个痛快。

    移步暖阁,阁内坐榻上设有棋座,兄弟二人各自落座,李炎执白子,皇帝执黑子,一番谦让,便开始在棋盘上厮杀起来。时光陡移,兰烬落,灯花寥落,镂空屏风上红蕉暗下几分。周绪剪了灯芯,出门去教人添茶,见内侍领着李溶已走来。上前打了千请安,李溶笑道:“皇兄可在里面?”周绪如实回答:“正和颖王殿下在下棋。”李溶顿了顿,道:“既是皇兄不得闲,那劳你通传一声,我在此候一候。”周绪哑着声音道:“至尊先前吩咐下,今日是兄弟相聚,便免下君臣之礼,殿下进去便是。”李溶遂点点头,向周绪道过谢,往内走。

    两人对窗而坐,皆敛眉凝目,神色肃然,李炎食指与中指间夹了枚旗子,眼睛定定望向棋盘。棋局胶着,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是以他的棋子久久未曾落下。李溶轻移步伐,无声无息靠近他们,观了半晌,瞧出一丝端倪,屏住呼吸,暗暗瞅了一眼李炎,他胸有成竹,落下棋子,走的却是一步死棋。皇帝扯起嘴角笑了笑:“五弟走这一步,却是叫我看不懂。”李炎浅笑:“皇兄步步走得精巧,满盘都是陷阱,臣弟不管走哪一步都有可能落入皇兄的局内,索性自断一臂,看有无回旋之机。”李溶复又看了看自己方才想的那一步,以皇帝之面观之,固然能解一时之急,三五步之后,难得生机。皇帝扣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大笑道:“古语有言,长江后浪推前浪,诚不我欺也。朕的几个弟弟,个个都比朕思虑得更远,方才若朕是你,决计想不到自损三千以求退路。就算侥幸想到,也未必舍得自己苦心经营的棋局。”说罢起身抖了抖常服上的褶子,李炎问道:“这局不下了吗?”皇帝回头看着李炎,半带嘲弄笑道:“从你开始自断后路的时候,朕就知,这一局,朕没有丝毫胜算。”李炎笑道:“承皇兄让,臣弟才侥幸赢了这一局。”

    李溶适时上前,向天子及兄长行过礼,李炎见他身量又高了许多,心下不禁安慰,脸颊上却褪了几两肉,双颊骨微有突起,相必漳州穷山恶水的日子不得好过,又忍不住难过。皇帝此刻见了他们会面,指着李炎向李炎笑道:“几年没有见过老五了?我看他像是不认识你了。”李炎含着笑意,听他打趣,道:“臣弟并非不认识八弟,只是四年未见,八弟倒成了大人了。”皇帝笑道:“若朕没有记错,老八长庆四年生人,今年也已二十,父皇常说,十六已经是顶天立地的年纪,老八长大成人又有何稀奇?”

    听他说起先皇,李炎不免有些伤怀,老八李溶诞年又是先皇薨年,遂道:“父皇羽化之年,臣弟年幼,却记得当年韩侍郎去世前,特求父皇,为后世求恩典。父皇道韩侍郎后代皆近而立之年,韩侍郎道子女再大,在父母心中永是孩童,爱之切,护之深,不会与时渐去。今做不恰之喻,八弟年二十、三十,抑或四十,在臣弟心中,永远都是臣弟的弟弟。”

    皇帝朝李溶笑道:“老五的话你听见了?冲他对你的这份情谊,稍后你可得多敬他几杯酒。”李溶嘿然一笑:“皇兄与阿兄对臣弟的拳拳爱护,臣弟铭感五内。”恰是时,宫人前来移案布箸,通传膳所,为两人在皇帝座下设宴。两人谢恩后坐定,尚未举箸,忽闻帘外内侍步伐匆匆,快步行来,见了皇帝,道:“陛下,王昭仪在殿外候着,道是要见陛下一面。”听到王昭仪的名字,皇帝陡然变了脸色,面上浮起一层厌恶,“啪”的一声将象牙箸掷于案上,拍起旁边置着的薄胎青花瓷碗,在桌上打了两个滚,最终落到地上,碎成无数碎片,映着幽幽灯光,倒如星星点点。周绪唬得急忙下跪,连声道:“陛下息怒,老奴这就去回了王昭仪。”

    李溶和李炎偷偷看了一眼,面面相觑,李炎布了一块熏肉放进李溶碗内,他笑了笑,将熏肉放入了嘴中,李炎抿着唇微不可查地笑了笑。皇帝置若不闻,冷眼片刻,逐道:“还不快去。”周绪躬身恭谨答道:“老奴告退。”一转身出了殿门。

    李炎见皇帝面色难看,忙劝道:“皇兄何必动怒?昭仪前来必是有事面见。”皇帝闷头执起手边酒盏,一饮而尽:“她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不成器的太子来求情的。”李炎不及他会突然自暴家丑于人前,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唤来宫人扫洒地上的碎瓷片,新取了筷子,重新放回皇帝手中,为他斟满酒:“皇兄何必动怒,心有义愤,我和老八与你消愁,今日不醉不归。”邀杯共饮。见李炎带了头,李溶亦离席起身,执了酒盏,与皇帝共饮。顷刻之后,皇帝便一扫不悦,推杯换盏,谈天说地,自玩物之斗转星移到漳州的奇闻轶事,倾吐心肠。

    这一场一闹便是亥时末,大殿之外换了天色,傍晚还红霞漫天,此时却飘起了雨点,万籁寂静,淅淅沥沥的雨声如沙漏,窸窸窣窣。皇帝素来有几分酒量,此时也不由耳目迷离,拉着李溶行到窗前,推开窗,指着廷内秋雨,笑道:“老八,当年你出生,也下着这样的雨。我已经睡下,又叫姆妈推醒,她说你出世了。我连衣服都没有披就赶了过去,从父皇手中接过你,你还是小小一团,脸上皱皱巴巴,不过我巴掌大小。当年我抱过你,你哭的时候我哄过你,得来的好东西,也没有忘下你。及至后来让你去漳州,那时我没有办法,你千万不要怪皇兄。”李溶酒意上头,难免动容,喉头微动,遂道:“臣弟知皇兄守江山之艰难,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万民之安乐,臣弟明白,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