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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60章 岁暮朝夕

    绮罗霎时间凝神屏息,再不敢多言,殿内动静矮了下去,不知是何种情形,五内犹如烈火灼烧,焚化成灰。片刻许,里头的宫人低眉顺目走了出来,见引自己来殿的宫人行在最后,绮罗突然行至她的面前,道:“贵人……”不及她说完,女子横眉冷对,冰冰然道:“还不快去叫你们主子来领人。”绮罗缓缓道:“今日着实寻不着姑姑,请贵人高抬贵手,通禀通禀。”女子沉下了脸,不愿与她纠缠,抬脚道:“我与你高抬贵手,谁又与我高抬贵手?识相的就赶紧走,莫要在此,腌臜了昭容的眼睛,否则有你受的。”

    两旁宫人如泥塑木雕,浑若不知她们在说何事,绮罗眼见那宫人渐渐远去,空留地上一串串凌乱的碎步。一时间长安殿极其清静,只听铜漏滴下,一声一声,冰冷了又冰冷。晾了许久,殿里终于闹出了些动静,外头好几个看衣服形制似是皇帝身边的宫人和内侍,进殿里传了话,隐约传出整理仪仗的声音。她心中打定主意,忽然听见里面杨昭容极严厉的声音:“去把我那件乌青大氅拿来,今儿是至尊做寿,叫我穿这般鲜艳做什么?”

    只听得脚步声越行越近,绮罗挺直脊背,心中怦然直跳,待眼角瞥见队伍行出廊柱,现出杨昭容乌青的衣衫,她本能地行下礼去,心中千万鞭鼓齐鸣,口中一字一句道出:“奴婢给杨昭容请安。”

    当前的宫人不料殿内有人胆敢惊驾,心下骇异,喝问:“什么人?”绮罗暗暗深吸一口,抚平气息,道:“奴婢是司乐司人,听闻奴婢红雨惊了昭容的驾,特来轻罚。”宫人自发往两旁散开,让出一条道来,杨昭容打人群中缓步出来,面上浮着怒意,上前这一望,却突然立在原处。园中一时极静,只闻雪夜无食鸟奄奄一息鸣啼,风吹起她的大氅,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朱赤的裙角,又服帖下去,旋即又吹得飘起来。裙裾用的苏杭上贡的丝绸,料子极轻薄,玄色丝线在裙角绣满红眼妖冶的梅花,虽是繁复,却显得极其素淡,那梅花在风起风落中若隐若现,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那衣角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半晌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来。”

    宫人提点道:“昭容吩咐,还不快抬起头来。”绮罗百般不解,却只得缓缓抬起头,只目光仍然不敢看向昭容,唯恐触怒天颜。绮罗生得白,由雪色映照着,一张脸看起来又白了几分,一双眼睛又清明得很,亮堂堂,又隐约泛着清波,就跟深山的幽泉一般,清澈透亮,还倒影着古柏苍翠的身姿。杨昭容顺着她的天灵,直去攫取她的眉眼,愣了片刻,方道:“抬起头,看着本宫。”绮罗惶恐,跪伏于地:“奴婢不敢有犯昭容天颜。”宫中诸人皆知晓杨昭容的脾气,直为绮罗深吸了口气,但昭容并未见责,反倒如失去魂魄般复又述了遍:“本宫让你抬起头看我。”

    绮罗耳边腾起一片血红,这才缓缓抬起看向昭容。当年遴选,拾翠殿仓促一瞥,未敢直面昭容面,此时她方看到,杨昭容虽已是二十五六的年岁,然肤若凝脂,吹弹可破,身上的服饰矜贵无比,眼角有一颗不易察觉的黑痣,她小时候听说——眼角长泪痣的人命不好,一生都要落泪。此时她却有些怀疑这话的真假,杨昭容在宫中,独得至尊宠爱,有他一颗真心,又有泼天的权势和富贵,怎会是命不好的?

    四目相对之时,她只觉杨昭容面上阴云起伏不定,目光炯炯,紧紧盯住自己:“你叫什么名字?”绮罗答道:“奴婢名叫百里齐笙。”杨昭容眼睛低垂了下去,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家中还有何人?”绮罗嘴角微微一沉,随即抬起头来,缓缓道:“家父百里甫、家母,还有家兄。”杨昭容点了点头:“好。”绮罗只怕她立时就要赶往紫宸殿,遂又道:“奴婢听闻,司乐司宫人红雨有犯懿驾,特来请罪。”杨昭容站在原处,将目光从绮罗身上挪开,起身挥手,吩咐身边的宫人道:“把那宫人杖责二十,打发出去。”

    红雨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双膝浑然毫无知觉,摇摇欲坠,若非身侧负责看守的宫人相扶,恐怕早已摔在雪地里,见此情形,难以支撑二十鞭,绮罗一咬牙,跪伏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谢昭容天恩。但红雨体弱,二十杖极有可能会要了她的命,娘娘仁心蕙质,万不忍见如此,奴婢愿为她受此杖刑。”杨昭容已经走出去了两步,听到这话,忽然转身,突兀说道:“若我忍见如此呢?”园内诸人气息匀得极悠长,唯恐稍有不是,便受牵扯。绮罗端的又磕了个头:“昭容仁慈,况且今儿又是至尊千秋万岁节,奴婢斗胆,为罪婢红雨求个恩典,求昭容留她一命。”两旁宫人见杨昭容沉默良久,不知她心中做如何想,亦不敢有所举动,半晌才闻她吩咐云喜道:“交给拟素,让她查查那个贱婢是何时入宫的,留她半条命,再打发出去。”云喜万没有想到一场血淋淋的官司,竟如此便了,忙应了下来,绮罗忙不迭磕头谢恩。杨昭容的唇角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回眸看了她一眼,亦是嘲弄,又如不屑,总归让绮罗心中冷冷打了个颤。

    ……

    拟素亲自带人将红雨送回司乐司,又吩咐了太医署的医官,一时之间,房里乱了几分。趁着医官看诊的功夫,绮罗和拟素退回房外,拟素道:“红雨醒了,你告诉她,昭容下了令,我不敢不从,今儿就当是我对不住她。”绮罗回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我知道,要是今天不是你,恐怕她去的就不是半条命了。”看着绮罗凉得乌青的脸,拟素半晌方叹了口气:“日后你们当心些,杨昭容今日虽然放过你们,可谁也说不准下一次可还有这样的运气。”绮罗点头称是,旋即问道:“你可知红雨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拟素答道:“不知,云喜传下来只说她惊了驾,其中曲直,尚未可知。况我听说,红雨惊驾时,昭容身边只有云喜伺候,各种缘由,恐怕只有她们三人知道。”顿了顿,终又补了句:“昭容素来不是好相与的,你日后切莫再像今日这般莽撞。”绮罗握住她的手福身谢道:“是,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

    红雨受杖前,受了极寒,冷得浑身直在哆嗦,绮罗替她虚虚搭上了一条被子,又去绞了热帕子敷在她额头上。她浑身上下都由青盐搓了一遍,伏在榻上额上冒着虚汗。红雨被灌了药,昏沉沉地睡在屋里,身子就跟僵痹了般,由腰以下浑然痛得没了知觉。只听到风打在窗棂上,掀得去岁张贴的已松垂下去的窗纸呼啦作响。

    像极了小时候,家里没什么钱,几堵墙上满是破洞,风就从洞里灌进来。阿母搂着她和阿兄,哆嗦着取暖。那时候她天真得很,问她阿母:“阿母,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住得上平康坊里的大宅子?”阿母看了看自己土夯得斑驳的墙,笑吟吟地说:“等阿雨长大就可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长大就能带着阿母住好房子了,一直盼着长大。那一日她在檐下玩弄石头,阿爹忽然就冲了进来,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外面拖,一路拖到皇城根下,她哭破喉咙,都没有等到阿母出来找她。然后她住进了大房子里,这房子比平康坊内的那些房子还要气派得多,只不过她是住的最幽暗最潮湿的那一间,不过总算是可以遮风挡雨了,唯一的遗憾就是阿母没能一起来。

    虽然有人欺负她,她洗的衣服总是最多,一双黑漆漆的手愣是跑得发白发皱,又皲裂开了无数的小口,每到冬天就流血不止,就这样还要被打被罚被骂,她也不觉得苦,至少有的吃有的穿,偶然还有人会救她。那天她只当自己逃不过那顿鞭子,闭眼仰头等了许久,鞭子久久没落下来,反倒听到一个温润如春雨的声音:“好你些奴才,竟也学会踩低捧高了?”

    她记得,那时也下着雪,打在松竹的叶子上,飒飒的。那人肩上头上都落了雪,一身窄袖猎装,朗眉星目,像是九天踏月而来的谪仙。

    “这是一盒冻疮膏,一日三次,抹在手上,你的冻疮很快就能好。”

    听了这句话,她本该笑的,嘴角却在微微颤抖,眼里的热泪强忍着,直忍得心里翻江倒海。她不敢抬头细细看他的面容,只一个劲地磕头——那是她毕生所得唯一的一点暖。

    绮罗见她唇齿翕动,忙贴到她唇边,问道:“在说什么?”她说的话含糊不清,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贴了半晌,方才分辨出来,原来她反复说的是:“寅生寅生。”

    李炎送的那条猞猁一直就是红雨在照拂,她给它取了个名字,道它是寅年所生,所以叫它“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