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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66章 云水禅心

    “轰”的一声,她只觉脑海中燃起一团火,那根紧紧绷着的弦猝然断裂,张了张嘴,意外尝到一丝苦味,抹了一把脸,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落泪。她默不作声走到门外,合门瞬间,余光瞥到铜镜前的女子,顾影自怜,瘦削的身躯显得越发单薄。

    她在门外弹起琵琶,悠远深长的琴音在院内环绕,她弹的是一曲《云水禅心》,佛寺举行法事时,此曲定然名列曲单。父亲远行时,阿母亦常听这首曲子。婉转悠扬的调子,能教人静心,忘却烦愁。她无能为力做些什么,只能叫她离开这人世间之前少些烦愁。院子里悄然无声,偶尔有鸟飞过,看到她,似乎觉得新鲜,驻足侧目睨了她两眼,又振翅飞远。除此之外,唯有屋檐上缠绵不绝的雪水和她的琴声相和。屋内霍的传来一阵琉璃碎地的声音,清脆得犹如春鸟引吭而鸣。绮罗身影猛地一晃,双眼迷蒙,看什么都似在茫茫大雾中。她回头望了一眼,紧合的大门浴在冬日难得的艳阳里,一派岁月静好。仰望着房檐一角,衬着明亮开阔的天,这院子就像是一望无底的深渊,她便在这深渊的尽头,只能凝伫,如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刻,眼泪又滚了出来。

    也不知是如何走出院子的,如临梦境,浑身轻盈若飞。她隐隐记得行出院门,侯在门口的几名宫人便涌上前来,问道:“蔻丹呢?”绮罗没有抬眼,狠狠抱着自己的琵琶,不知如何开的口:“她已经完成昭容的吩咐了。”宫人倒是微微叹息一声,随即朝身后那几个内侍挥了挥手:“赶紧抬出去,明儿还有人要住进来。”

    大明宫永远如此,从不乏人,永不会离不得谁,今日旧人去了,明日便有如潮的新人涌进来,除了已进来的,还有许多在那三丈高墙外,翘首以待,期冀能挤得进来的。可就算是挤进这三丈高墙又能如何呢,站得稳远比进得来要重要百倍。可要在这大明宫里站住脚跟,却是难上加难,苍鹰在上,虎狼环伺,毛发鲜亮的金丝鸟雀不计其数,蝼蚁蜉蝣成千上万,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总有龃龉不穷,一个不小心,便成了他人腹中食,到头来连身骨头都留不下。

    回到司乐司,觉得乏极,索性爬上榻,大睡一场,却做了一枕梦靥。梦中她又看到了那个叫蔻丹的女子,跪在珠镜殿汉白玉的地板上,忽然抬头看着绮罗,嘴角扯出一丝阴冷的笑容,面容凄厉,指着她冷声道:“都是你害了我的命,你还我命来。”猛然惊醒,发觉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后背已惊出冷汗连连,汗湿衣衫,贴在肌肤上黏湿不堪。环膝坐了片刻,仍心悸不已,正好口渴得紧,遂掀起被子起榻去案前倒了一杯水,红雨凑巧进来,笑道:“今儿怎么睡这么早,见你没吃什么东西,晚上我给你带了饼汤回来,你喝了水就去吃了。”绮罗神情恹恹,喝了口水,干涸的嗓子终于滋润了些,开口话音中还是带着沙哑,“今儿我不饿,你自己吃吧。”红雨见她脸色发白,问道:“怎么回事?脸色这般差,是否受凉了?”绮罗摇摇头,又爬回榻上,淡淡道:“应该是最近太累,所以没什么精神。”

    红雨坐在她旁边,似在斟酌,旋即问道:“你听说了吗?至尊将太子放出来了。”绮罗拥被坐在榻上,道:“父子天性,太子纵有不是,总归和至尊是亲生父子,况且至尊只是让他禁足罢了,取消禁足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红雨轻笑一声,道:“才不是这回事呢,我听说是太子太傅康又青康老相公亲自到至尊面前去求情,至尊这才将太子放了出来。”绮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何时你也学会嚼舌根了?”红雨莞尔一笑:“还说,你知道么?徐贞儿离开浣衣房后,竟然去含冰殿王昭仪茶水上做事情去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居然也会有今天。”绮罗听她滥说俗语,不禁好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你这么用的,人家徐贞儿可是一直就在河东。”红雨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额角:“竟是用错了么?”绮罗见她憨态,微微扫去心上不快,道:“用错了,等你什么时候跃上枝头,或是徐贞儿落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才用得上。”红雨笑笑:“我这辈子能守着河西就不错了,还跃上枝头呢,你惯会取笑我。对了,方才我不是说她到王昭仪宫里去了吗?你可没看见,她现在比从前可还要倨傲好多,见到我时,眼睛都快长到天上去了。眼角分明在瞧我,却和从旁那人阔论声音恨不得被全大明宫的人听去,叫所有人都晓得至尊最疼宠她家主子。”

    绮罗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徐贞儿那人,虽然好摆谱,耍威风,但心眼并不坏。既然大家已各行其道,不去理会便是。”红雨点了点头。

    两人闲话片刻,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红雨正欲起身开门,门却从外头由人闯开。不由一惊,仔细一看竟然是夕月夺门而入。她满脸泪痕,脸上挂着盈盈水光,不管不顾冲到绮罗面前,握着她的手,乞求道:“绮罗,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绮罗反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不要着急。”夕月一抽一抽开始说了起来,她说得含糊,讲两三句又要顿住哭上一会儿,绮罗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猜出个大概。夕月家住长安,父亲是个小有家财的富商,家中颇有些钱财。但她阿母从前只是府内的一个丫鬟,被父亲看上,纳为侍妾,后来有了她。母亲在家中地位本就低下,嫡母又是个好强的人,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对她母亲大呼小喝已是常态,连带着夕月在家中犹如彘狗,任人驱使。几年前,她犯了过错,嫡母一怒之下,找了个七老八十的富商,收了人家五百两聘礼,要将她嫁去做人小妾。无人为她撑腰,母亲也说不上话,她不甘这一生再走母亲的老路,正准备一根索套挂在房梁上时,被母亲救了下来。母亲把毕生积蓄给了她,让她逃跑。她这才跑了出来,因缘巧合进了宫。虽同那禽兽不如的一家人断去干系,但好歹母亲还在那个家里,平常她私下里也会悄悄同母亲联系。就在今日,母亲那边送来信,道她生了重病,许是熬不了多久。但偏偏平常替她和母亲送信,传递往来的侍卫被调往别处,无法替她送钱财出去。行到绝路,她这才想起绮罗母家在大内颇有些地位。

    绮罗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先别哭,我帮你想想办法。”红雨急得从怀中抽出丝绢给她擦拭眼泪:“夕月,你别再哭了,再哭我的心都要碎给你看了。绮罗答应帮忙,决计就有办法,铁定能救你阿母的命。”绮罗弯身急急穿鞋,道:“你放心,我会托人找长安最好的大夫去给伯母治病,你莫乱了心神。”夕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渍,从怀里掏出一张丝绢包裹得好好的东西塞进绮罗手中:“这是我这些年在大明宫所有的积蓄,要是不够,你一定要同我说,我再去想想办法。”绮罗低头看了看那小小一团珠宝碎银,拢入袖内,道:“好。”

    她离开浣衣房后,凤歌也跟着调入内廷。他的那份心思,她最明白,也最无可奈何。留在御前分明有更多机会,也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到了大明宫最昏暗潮湿的一隅,为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晴天朗星,心里却是凄风苦雨,万般愁绪无法言说,千种情意亦唯有视若不见。凤歌凤歌,奈何你我都姓了百里。

    她到羽林卫去了一趟,赶巧凤歌正要下值,换了常服,打衙内出来,门口的侍卫看到他后都笑了笑:“中郎将,你出来得正是时候。”他别眼便看到绮罗,忽的就笑了:“你改变主意了?”绮罗愣了一瞬,马上会意,垂首道:“我有事情想请阿兄帮忙。”

    寒风过处,几片殷红飘飘洒洒落在肩头,却仿佛沉甸甸的压在了心上,他眼中的星辰转瞬即去,几分乞求几分委屈地看着绮罗,到底还是又问了一遍:“当真再无回旋的余地吗?”绮罗道:“此事以后再说,今天是有人命关天的事情要找你。”

    凤歌只得作罢,问道:“什么?”绮罗将夕月交付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他,让他帮忙去找大夫看她阿母现在究竟情形如何,临末了又将夕月的那点东西给她:“你拿着。”凤歌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只道:“放心,我会尽力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