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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67章 齐大非偶

    天色晦暗,云幕低垂,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午后天幕晴光灿烂的样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琉璃瓦上覆盖的严霜由风吹去大半,单檐歇山顶飞扬的角上,已露出大片斑驳的明黄。回到司乐司,离掌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绮罗和红雨将榻上的床几抬了下去,另抱了床棉絮出来,便拥着夕月先躺了上去。她仍是淌泪,一张脸哭得迷迷糊糊,眉黛和胭脂混在脸上,斑驳若脱了塑的雕像。化雪的天,尤为寒冷,屋子里拢了火盆,还觉得冷。红雨到廊下拉燃风炉,烧起热水,绮罗走过去拿铜箸拨火,不想却是乌沉沉的触不动,不由笑道:“红雨又犯馋了。”

    红雨端了铜盆从外面进来,嘴里道:“这不还是以前夕月教给我的么。”绮罗又捅了捅炭灰,道:“夕月,眼下你这样子也是没有法子,要不先睡一会儿,明儿天亮,阿兄应该就能回大内,到时我再去问问。”火盆自里尽是哔啵之声,夕月抱膝,偏过头去,半晌才回道:“她只当我在大内谋了什么了不起的差事,一直以我为傲,却不知道在大明宫里,我是最微末不足道的,眼下她害了重病,我都无法亲至榻前喂一勺汤药。”绮罗唏嘘一阵,捏起被角,披在她身上:“我阿爹阿母常说,为人父母,但求子女平安,什么大富大贵的都不强求。咱们虽都是大明宫里最不起眼的人物,但伯母知道你一路走得祥和,与人无犯,也当心满意足。”夕月哀声一叹,转过身去擦眼泪:“心满意足,她自然是心满意足,从小到大,她所求的就不多,只要嫡母不欺辱我,长姐长兄不欺负我,她便心满意足。”红雨实在憋不住,连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别哭,你好歹还知道阿爹阿母在什么地方,我进宫的时候只有六岁,现在都快十年了,我阿爹阿母从未来看过我,前年上元节我去以前住的地方,那里的破房子都拆了,阿爹阿母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知道。你总归比我好,还能用俸禄孝顺伯母,我……”话说倒最后,劝人的倒跟着大哭起来。绮罗哭笑不得,却也只得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

    两人哭了半晌,终于折腾得筋疲力尽,个个红肿着眼眶,绮罗绞了热帕子给她们洗面,想着下午那般折腾,三人都没吃什么东西,冬夜漫长,注定难挨,便到外面小灶间,点了炉子,一口锅里下了面疙瘩,另一个炉子放枸杞和红枣,冲上清水烧了半锅汤。打整好吃食,再进屋去,榻上两人拥被而眠,睡梦中还皱着眉头,时不时小小抽搐一下。绮罗看着碗里一缕升腾起来的热气出神,小小屋里的三个人,谁又不是可怜人呢?只是她的可怜怜到骨子里,千般万般,与谁人也说不得罢了。

    她把面放在案上,用细眼棉布罩住,寻思着明儿早上起来热一热还能将就对付一下。罩了饭菜,正要熄灯上榻,隔着纸糊的窗屉子,她看到一盏羊角风灯沿着墙根缓缓而来。本以为是下值方归来的宫人,眼睛却瞥到那人腰间束着的官带,却是一把文官身上常见的玉带。推窗看,来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硬着银白的铠甲,一手提着灯,不断往房门前的番号看去,走走停停,眼见就要过来。绮罗忙穿了鞋迎出去,北风夹杂着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她抓紧领子一溜小跑,地面结了一层冰,脚下直打滑,扶着夹道的砖墙才走到风灯跟前,急急叫了一声:“远舟。”韦元沛抬头看了看她,又将风灯凑近她面前,“哎呀”一声,道:“你怎么在这里也不吱一声,叫我好找。”

    绮罗道:“你为何到这里来了?还未下值?这个时辰宫门恐怕已经下钥。”裴元沛道:“我当然知道。今日翰林院还有些事情没做完,我特意进宫来,方才我碰到凤歌了,他让我来给你带个话。”绮罗心倒是猛然颤了颤,半晌才敢开口问:“什么事?”韦元沛笑了笑,道:“他说你让他办的那件事情已经妥当,还说请了大夫去看过,大夫开过药,说只需静养几天,按时用药,便能痊愈。”绮罗不由喜道:“可是真的?”韦元沛点头笑道:“我岂有骗你的道理,你独说说,长这么大我骗过你什么?”绮罗睨了他一眼,啐道:“还指望你入翰林后能稳重些,却还是这副样子。”话音方落脚,身后传来“嘎吱”一声开门声,却是夕月从里面走了出来,嘴角微垂,凄恻道:“我阿母真的没事了?”凤歌当时行色匆匆,拉过他也未说究竟是何时,只让他交代人得救了,眼下却不知要如何作答,遂只好将原话又复述了一遍。夕月喜极而泣不住福身行礼,惊得裴元沛不住揖手还礼,倒叫绮罗一顿好笑,连忙将裴元沛打发了出去:“还不赶紧做事去,仔细明儿早上林学士打你板子。”裴元沛笑道:“林学士可不像你们陈姑姑,尽会打人板子。”绮罗晓得他素来以取乐自己为趣,遂也不去张罗他,只挽了夕月的手臂,道:“我们回去吧。”走出两步,裴元沛忽的在身后开口问道:“凤歌道你不同他们一起去安北,却是为何?”

    绮罗身子忽然一僵,半晌才回过神来,背过身去朝裴元沛一笑:“你想知道?”他一扫平常吊儿郎当模样,正色道:“齐大非偶,这宫里终归不是你的出路。”绮罗看着他手中那点微弱的光芒愣神,站了一会儿才宛如无事,问道:“你也觉得我该去安北?”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是。”绮罗莞尔:“你若能将那部《诗经论著》做出来,我就出宫去。”说罢便挽了夕月朝屋里走,裴元沛恨得直跺脚,指着她的背影咬牙道:“你便等着瞧,总有一日我能将它著出来。”绮罗头也未回:“静候佳音。”

    走了一阵,夕月回头望了望,看到裴元沛挑着风灯一脚深一脚浅走远了,这才恋恋不舍回头,跨步往院里去,低声问绮罗:“你们说的《诗经论著》是什么?”绮罗在廊檐下拍了拍鞋上沾了的碎雪,轻声细语地回答:“以前小的时候,裴元沛背诗背不过我,作诗也作不过我,被他阿爷劈头臭骂了一顿,他便立下豪言壮语,此生定要做一部《诗经论著》,总要比我强。”说着倒没忍住笑了起来,夕月“嗳”了一声,脸上虽也带着淡淡的笑,实则不明绮罗究竟为何而笑。她小时因受嫡母长姐欺辱,少有机会念书习字,大户人家闺女学的那些个琴棋书画她一样没学,年纪小小险些误许他人,去了半张皮才保全清白。这些年来过得不好却也不坏,此时却有些懊恼,小时为何怕挨打,没去墙头多听两天书,忍不住问道:“这书难作么?”绮罗受不住冻回屋去了,双手往热水里一泡,又胀又痛,直痒到骨头缝里去了,她道:“诗三百,字字珠玑,远舟是个磨蹭的性子,等他那论著出来,恐怕我早就入土为安了。”如是一说,夕月倒也笑了笑,忍不住去想方才昏暗灯光下映衬出的那张俊脸,不由得耳根发起一阵痒来,再一摸,竟烫得灼人。

    滴水成冰的夜里,最是透寒刺骨,窗外那呜咽的风声,犹如在耳畔,饮泣了一夜。夕月第二日起来,便觉得有些无精打采,强打着精神下榻梳洗,方净了脸颊,绮罗惹了昨夜的汤面来,问道:“脸色这般差?是不是受了风寒?红雨惯来睡相不好,昨夜只听她在榻上翻来覆去,莫不是夺了你的被子?”红雨嘟囔:“日日我都同你睡,没见我夺你被子,害你受寒。”绮罗睨了她一眼,笑道:“那还不得归功于我这一身皮,早教你折腾得风寒不侵体了。”红雨气鼓鼓地扭头喝汤,夕月笑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矜贵,过会儿子我熬一碗姜汤,喝了就好。”绮罗握了握她的手,道:“你脸色不好,又烫得吓人,今日告个假,躺着养一养。”她道:“不成,我昨儿就已告了假。昨日母亲害病,今儿我好歹得回去看看。只因昨日那个时辰,我出去后定难在宵禁前赶回去,是以才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忙。”绮罗呸了一声:“找我帮忙还要你厚着脸皮,我在你眼中可成了什么人?”

    夕月拉着她的手,柔声道:“算我说错话,你别同我介意,可好?”绮罗这才露出点笑意来,道:“正巧今日我也要休旬,不如一同出宫去?到时我差人送你回去,也免你行路之苦。”夕月倒再未推辞,点头应下。

    用过早膳,绮罗刷洗完了碗筷,便到陈姑姑处去告假,陈姑姑待下宽厚,并未为难,只草草问了几句,便堪合手印文书,放了她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