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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69章

    夫人矮声一叹,想起从前种种,亦是万般感慨生:“长安乃是非之地,依我看来,有权利的地方,有钱财的地方,历来都是魑魅魍魉横行的是非之地,哪个来得?哪个留得?依我看来,那年我们早早辞朝归隐,卸重担在林下野鹤闲云,管他长安城中的奸佞是非混沌。”她轻抚着绮罗的手,原本细腻嫩滑如凝脂的手,在皂粉水中浸渍几年,糙了许多,如枯藤之皮,竟比自己还要粗糙,慢慢道:“当年苏苏好养花抚琴,我们避回江南,该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只叹这世间执念,犹如隆冬弱水千层冰,斧砸锹凿不能移。我和苏苏纵有千种本事,也劝不动他二位那颗鞠躬尽瘁的心。”

    绮罗抓了抓她的手道:“阿母说爹爹当年力挺江王,那为何江王会在登基之后,赐死父亲?”夫人顿了顿方道:“有人弹劾他,说他通敌突厥。”绮罗愕然:“父亲怎会通敌?定是奸佞之人栽赃陷害。”夫人垂下眼皮子:“将军听说此事,回朝相阻,一路弹劾上去,三司的人摊出他通敌的文书信件,字字句句又都是他亲笔所书,他为中书侍郎时的下属柳阶将一切交代,白纸黑字认罪画押,无从辩驳,也无法辩驳。及至后来,陈伯将你送来长安,带来薛朗遗命,万万不可再去追查他的事情,只因有了你这条血脉,将军纵有翻天浪的本事和心,为了将你好生养大,也不敢轻举妄动。”绮罗一颤,觉得浑身都汗毛登时竖了起来,背心里一阵热一阵冷,汗涔涔就像生了场大病似的,手脚几乎打起了摆子,神思混沌,耳中只剩寒风扑到窗纸上,发出簌簌之声,她道:“女儿知道。”夫人伸手怜爱地摸着她的双颊:“你我十年母女情分,一向知无不言,以前不跟你说这些事情,只因你年纪少。既然如今你已经知道,那我也就不瞒你,与其让你知其一二,不如将我所知一五一十全讲与你听;与其让你日后在他人口中听得二三,对我和将军有所怨怼,不如我亲口告诉你。”绮罗伏于她的膝上,哭道:“阿母误会女儿,女儿怎会对阿母和阿爹有所怨怼?阿母和阿爹待女儿恩重如山,女儿待二位亦如亲生父母,如何愚闷,女儿也纵不会因当年之事迁怒爹娘。”夫人由她引着,也落了泪:“有你这番话,阿母便觉值得了,什么都值得。”

    两人相拥而泣,哭了一场,直到下人来给佛像拂尘换水这才分开,夫人对绮罗道:“先回去洗把脸,看哭得这一脸泪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责罚了你。”绮罗道“是”,又搬了矮杌子来给夫人垫在脚下,小心把两只脚抬上去,放好后方才离去。

    绮罗方才离去,云姑姑便捧着一叠册子进来,两人在门口见礼,她打起帘子走进屋里,对夫人道:“这几年,你们娘儿俩见面总要哭一场。”夫人扯出丝绢在眼角擦了擦,道:“父母为儿女操不完心,也流不完泪。”云姑姑将那叠册子放在案上,便去搀夫人:“快要年底了,这是管事拟的单子,今年我们往宫里送的贺贡。”夫人行到案前,随手翻了几页:“管事拟这些东西,已经好几年,心思细腻,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翻到最后几页,忽看到几个人名,不解道:“这是何意?”云姑姑凑近看了眼,抿嘴一笑:“这是今年九月管事新领的几个胡姬,跳得一手好舞,长相也格外美貌,是以一并当作贺贡送到宫里去。”夫人一愣:“贺贡还有送人的?”云姑姑道:“自然有的,天下有能工巧匠、天人歌舞,送进宫,倒显得比金银玉器文雅许多。”夫人将手上的册子猛地一合,双手捧着那册子,若有所思,顿了半晌,方舔墨援笔,在尾页疾书了几个字,将册子递回给云姑姑:“让管事将册子再看一遍。”

    云姑姑垂目,但见那未干的墨色写的是齐玉二字,稍有困惑:“夫人要将齐玉送进宫?”夫人终于抬了抬眼皮子,云姑姑却发现她目光冷冷的,比外头的雪还要冷上三分,拉着脸色无悲无喜,倒似在琢磨什么,良久方道:“总有他的用处。”如是一来,云姑姑倒不好再说什么,轻步退下,交付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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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罗回到园里,绞帕子洗了脸,又扑了些南烟斋的脂粉,方觉气色好了些许。呆坐镜前,看着镜中少女,一脸凝滞,有天大的苦恨一般,微微扯了丝笑意出来,也不如别人这般年纪的笑得春花灿烂,反倒有故作天真的嫌疑,索性垂眉敛目再不去为难自己。

    正发着神时,门口凤歌进来了,手上捧了好大堆黄油纸,一看就是赵记特有的油纸,看着镜中的男子慢慢朝自己走来,那堂堂的好样貌,眉含远山,目藏千秋,只觉满室珠翠华玉都失去光彩,不及他分毫。心下一叹,这撒马蹄子的少年什么时候长成大人了?

    “想什么呢?眼睛都不眨一下。”凤歌问道,绮罗听他鼻子齉着,似乎是染了风寒,只道:“不是一向说身子铁铸的么,怎么也冻寒了?”凤歌的视线挪了挪,但很快又落在他的眉目上,悠悠道:“铁还有生锈的时候,我怎么就不能感风寒?”绮罗复抬头看他,嗤声一笑:“看过大夫没?”凤歌似乎浑身不自在,道:“拿了两贴药,吃了也没什么用。”绮罗牵着他的衣袖向上扯了扯,叹气道:“瞧瞧你,现在什么天,披这身皮,哪个大夫能治你?”说罢,又朝外面喊了声:“朱钊,去将他的氅子取来。”一连叫了两声,却半点反应也无,喃喃道:“平常都跟连体婴一般,今天怎么没来。”凤歌道:“我特地没带他来,我有话要单独同你讲。”绮罗心下窒了窒,见他神色肃穆,有十分正经的样子,笑了笑:“什么事?这么严肃?”

    凤歌眼角瞥了一眼檐角滴答落下的水滴,微握拳头,顿了片刻乃鼓足勇气道:“我知道你记挂着你爹娘,现在让你跟我们走,你定然十分不甘愿。可我还是想你和我们一起,我答应你,到安北府后,我拼了性命去建功立业,驱鞑驽,守边疆,挣功名,待我在朝堂上说得上话,豁出一切都为你爹娘昭雪平冤。”话及要紧处,他弯腰捏着绮罗瘦削的肩胛,“我会竭尽所能去帮你,刀山踏得,火海趟得,却见你受苦不得。”言辞铮铮,绮罗怔忡向他脸上望去,不由呆住了。如此仰着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那湿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外头飞舞的梅花。他放手,端详了半日,又缓缓开口道:“父亲当年有你有我有软肋,有他心上最软处,而我无所畏处。”

    绮罗忽觉鼻翼稍稍作酸,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委,怅怅别开眸,落在香塔飘着的缕缕香雾上:“终有一日,你会有妻儿子女,一瞬间就有了软肋,和父亲当年一样。”凤歌见她眼眶通红,双眼皆是濛濛烟水色,唇上咬得毫无血色,急道:“不会。”

    绮罗仿佛浑身都没了气力,一时嘴里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慢慢退回榻上,倚着软垫抱膝而坐,将头深深埋在双臂间。凤歌突然呆若木鸡,撩袍蹲于她膝边,切切道:“我答允你,不会有,什么都不会有。”她半晌未回过神来,就如那从漆漆暗夜中透出的点点光芒一般,慢慢涌遍全身,方欲开口,凤歌握住了她的手,恳切道:“你知道的,我从未骗过你,半点也无。”绮罗默默看了他一眼:“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你要我陷你于不孝之境?”凤歌道:“身为兄长,你能护你周全,是为不仁;身为父母之子,不能为他所欲为,留有憾事,是为不孝;身为至尊臣下,明知其过不纠其过,是为不忠;身为后辈,前辈受冤殒命不能平,是为不义。你是否又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

    四目相接,绮罗倒是笑了笑:“你一腔才华怕是都用在和我抬杠上头了。”凤歌见她脸色稍缓,又道:“总归用在别处也毫无用处。”一豆灯火,映在他的侧脸上,那纤长眼睫和鼻梁投下暗影,衬得他一张脸越发俊朗。绮罗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每次自己害病,都是他守在床前。每每醒来,都能看到他的脸,却不知记忆中稚嫩的少年什么时候被岁月削成这般棱角分明的样子?她抬起头来,道:“阿母跟我说了件事,你想知道吗?”

    凤歌心头一阵,起身站在窗下,背对着她道:“我不想知道。”绮罗道:“可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说,我答应过阿母,要来跟你说。”凤歌无言以对,顿了顿,又闻绮罗道:“阿母说如今住在府上的九如娘子,性子温婉,落落大方,家世样貌,品性修养,与你处处相配……”他又急又气有无奈,指着她问道:“就连你也这么以为?”

    绮罗捋了把顺下来的发,望他嫣然一笑:“我自然不会这么以为。世俗皆以为,两人门当户对便能相安无事过一生,无论那人好也好,不好也好,能将这一生混过去便万事大吉。或有不满者,娶三妻,纳四妾,总能讨到个令自己满心欢喜的人,可那样便害了一宅子的女子,是作孽。阿兄仁慈,定是不愿做孽的。然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若是要和非知心人度此一生,未免过于寂寥。”她定眸看着他:“我不愿看阿兄一生寂寥,阿兄若要娶妻,定要娶那让你满心欢喜牵肠挂念的女子。”

    她说到此处,凤歌忽然笑了:“我还只当又是阿母找来的说客。”绮罗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我的确是阿母找来的说客,不过我更愿意见你此生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