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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68章 却话巴山

    每有旬假,暖雪必会至宫外接她,这回亦不例外,和夕月方行出宫门,暖雪便跳下车辇,迎上前去:“小娘子。”绮罗如常将包袱递给马夫,他再去接夕月挎间的包袱,道:“小的帮娘子提。”夕月神色却猛地紧了紧,十指紧紧扣着怀里的东西,颇有些难以适应:“不劳尊驾,我自己提着就可以。”暖雪抖开一条狐裘披在绮罗肩上,又替她系好绦带,笑道:“些许日子不见,小娘子又长高许多。”绮罗睨了她一眼,道:“就你嘴上跟抹了蜜饯似的,话说得人心里甜丝丝的。”暖雪掩唇一笑,见了夕月,讶然道:“小娘子也不早说,行前未多带见氅子,却叫这小娘子挨了冻。”夕月从旁暗暗将暖雪打量,只见她眉如远山,眼含秋水,生得极美,一身衣衫亦是上等绫罗所织,再看自己身上一般寻常黄麻,心上不由微微一涩,遂道:“不碍事,总归也要不得些时辰,就能回家。”绮罗扯开脖子上的绦带,披在夕月身上,道:“本就受了寒,再莫给冻伤。”夕月浑身犹如掉进温暖的云端,狐裘细腻柔软的触感贴在脖颈肌肤上,细袅袅、软绵绵,暖意就那般钻进身躯里的各个犄角旮旯,惹得那身皮都躁动起来。

    上了车辇,暖雪怕绮罗挨冻,连吹了两个手炉,塞进她手里,这才双手合十,朝掌心呵了口热气,道:“听说安北府那边比长安还要冷许多。”一听到“安北”两字,绮罗便忍不住心口微颤,半晌才愣愣点点头。暖雪双眸微微垂了下去,声音矮了下去:“只是可惜,奴婢再不能去服侍小娘子了。”绮罗一惊,道:“这是如何?”暖雪咬唇,半晌没挤出个所以然来。绮罗胡乱猜:“阿爹将你许了人?”暖雪一连“呸”了好几声:“小娘子好不臊人,却不为其他什么,只因九如娘子还要在长安住上一段时间,夫人教奴婢打点,况且,你们去后,府上总还得有人照看。”说着,声音倒有些怆然:“奴婢只当去了北府还能伺候娘子,却还是落了空。”绮罗道:“九如这亲省得倒乐不思蜀了。”暖雪小声笑道:“依奴婢看,九如娘子却不像是来省亲的,更像是在待价而沽。”绮罗睨了她一眼:“还没瞧出来,你竟然有这份胆子,叫阿母晓得,看不揭了你的皮。”暖雪吐了吐舌头,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车辇先到将军府,绮罗邀夕月入府行宴,但她挂念阿母,遂婉拒辞别。绮罗不好相留,遂由暖雪扶着下了辇,又嘱咐马夫将她送回去,这才往府内走。走出两步,却听身后夕月唤了声:“绮罗。”驻首回望:“怎么?”她胡乱去解颈上的带子,不知绮罗打的什么结,她越是要解,越是摸不着头绪,越发的乱,遂道:“你的氅子。”绮罗道:“化雪天冷,你穿上就是,一凉一热,最是容易受寒,府上也不却这么件衣裳。”夕月手还摸在柔软的狐毛上,呆呆“哦”了声,心里百转千回,自己终其一生都难以拥有的珍宝,有的人却弃之如敝屐。

    将军即将往北府赴任,府上下人已开始收整家业,打廊下经过,不少房内已收拾一空,唯有整整齐齐的箱笼摆在屋子中央,只等临行前来人去收,下人个个都忙忙碌碌,似有做不完的事情。夫人在佛堂,跪在佛像前,念经极为虔诚,皓皓雪色打窗棂透进来,洒在她发上,泛出丝丝银白的光。绮罗看着晶莹如雪的银丝,便觉得难过。念完一轮,她道:“吩咐膳堂,佛前供果该撤了,观音净水也该换了,再准备些斋饭,明儿天晴,去趟大慈恩寺。再去门房看看,小娘子怎的还没回来?”绮罗鼻头酸了酸,屈膝跪了下去,道:“阿母。”夫人一喜,转过身来,嗔道:“进来也没个声响,我若一时半会儿念不完经,小心腿给你站麻了去。”绮罗挽着她的臂,回到榻上坐定,绕到夫人身后,轻轻拿捏她的肩膀,道:“阿母念多久,女儿等你多久。”

    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笑了笑,忽的问道:“回来见过阿兄没?”绮罗摇头:“女儿先来向母亲请安,回头再去找他。”夫人微微叹口气:“回头你去跟他好好说一说,你们兄妹自幼感情便好,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绮罗侧目:“怎么?”夫人道:“九如那孩子我看着着实喜欢,温婉大方,又乖巧懂事,和凤歌也相配。可凤歌那小子,我话刚开了个头,他就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建功立业。你说这话混不混,建功立业,和娶妻生子又不相悖。”绮罗喏喏:“是。”夫人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道:“凤歌若是有你一半聪慧懂事,阿母也就心满意足。”绮罗抿唇笑了笑,手上也没闲着,一面给她捏肩,一面道:“阿兄自有他的福分。”绮罗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自入大内以后,说话又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都琢磨了又琢磨,格外小心,不似从前在府上,处处散发着天真烂漫的气息,教人爱极。

    夫人道:“宫里的事情都交接清楚了?再过几日我们也该启程。”绮罗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来凤歌还未告知他们,张了张口,又不知要如何说出,夫人等了半晌没等到回音,忽然掉头将她看着,眸中流出讶色:“绮罗,你心里还有别的主意?”绮罗咬唇,片刻后跪倒在她膝边,道:“阿母,女儿不孝,不能和你一起走。”夫人如惊鼓擂面,捧着她的脸,道:“傻孩子,你可是犯糊涂了?”绮罗见她目光炯炯,紧紧盯住自己,便低垂着眼道:“女儿没有犯糊涂,女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夫人望着她,眼中无限怜惜:“你虽不是我亲生骨血,可这些年里,我待你视如己出,甚重于凤歌,唯恐你受下委屈。你小时候伤风发热,我在你榻边守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你病好后,我又大病了一场。”轻轻执起绮罗的手:“你如今这般,无异于诛阿母的心,还说你不糊涂。”夫人腰间佩着一枚荷包,针线极为蹩脚,底下串着水色的穗子。绮罗想起昔日自己初学女红,打了这只荷包,颠颠送去给夫人。她也不嫌手工粗糙,乐滋滋佩在腰上,一戴就是许多年,穗子的水色都褪得发白。她待自己这般好,待自己这般交心,绮罗心下一片哀凉,手中攥着衣带久了,汗濡湿了潮潮的腻在掌心。越过夫人肩头,她怔怔瞧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日头,照在院子里开得正好的梅花上,那些梅花开得繁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日光映着,越发如火欲燃,灼痛人的双眸。而中只听得夫人轻柔如水的声音:“绮罗,阿母的心肝,跟我们一起去安北府,远离这是非之地。”一瞬间只觉得那一种悲辛无尽,涌上心间,凄楚哀苦,犹如秋水浩荡,绵绵不绝,她跪在地上,膝盖冻如针刺:“阿母,女儿不能走,女儿若是走了,那这世上就没人知道女儿的阿爹阿母究竟如何而死了。”她这话说得极快,夫人仿佛乍然没有听清楚,眼睛直直地盯着墙上的绘像,过了半晌,突兀地转过脸来,搽了脂粉的脸上白得毫无雪色:“你还惦记着这些事?”

    绮罗怔怔的看着地面上的螺纹,大大的一颗眼泪便落在那纹路上,紧接着第二颗眼泪又溅落在那泪痕上,她道:“父母无辜枉死,女儿如何能不惦记?谁人都道薛朗是乱臣贼子,女儿如何能不惦记?遑论是谁,提起薛朗这个名字,都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女儿如何能不惦记?”她愈说愈是激愤:“他那般清逸俊采的人,怎会通敌叛国?究竟是谁要害他?害我们全家?”夫人本有一肚子话,见了这情形,倒也再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方才道:“一直以为你自小沉浮,性子只是比别人稳重些,却没想到,你竟然藏着这么深厚的心思。”绮罗慢慢抬首,捋过长发,轻轻喘了口气,顺着披散的头发摸索下来,抓起夫人的手:“女儿愧对阿母,其余什么事,女儿都能听阿母的话,唯独这桩事,若是女儿不弄清楚,几十年后到九泉之下也无颜见故人。”。

    夫人轻抚着她的脸颊,道:“你和你阿爹一样,性子倔,认定的事情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绮罗颊上还挂着泪珠,“阿母冤枉阿爹了,他素常最听你的劝。”夫人却道:“我说的是薛朗。”绮罗不由抬头,夫人又道:“当初朝中局势比现在更为复杂,穆宗在位,好玩乐,奉道门,宦官当道,朝局动荡,他官至中书侍郎,原有大好前程,穆宗欲立六子漳王李凑为太子,他支持的却是当今皇帝,也就是当时的江王。他数次在朝堂上与群雄论辩,阿爹几次相劝,让他收敛锋芒,他一持己见。几次三番,三番几次,劝了又劝,说了又说,他宁钢不折。随后你阿爹被派往边境,他担心你爹爹个性过于迂折,留在朝中难免为奸人所害,是以劝他与我们同去边境。彼时至尊不过少年,在朝中没什么势力,若是你爹爹走了,他必然毫无依傍,是以坚持留在长安。再后来,我们便听闻他被贬振州。等我们回长安时,什么都晚了。再后来,至尊靠上王守澄等阉党,被拥立为帝。谁都以为你爹爹在振州苦日子到头了,可谁又想得到……”末了,只余长长一声叹息。

    绮罗脸颊泣涕涟涟:“就连他自己也以为能回来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