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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82章 禅心过诗

    内侍取来轻衣薄靴,杨昭容亲自入龙首池后的两套用作更衣的殿里服侍他换了衣裳。皇帝兴致甚好,一路出来,与杨昭容忆起过往趣事,自是谈笑风生。至场下,内侍早已传下话来,两方都停了蹴鞠,见了皇帝,泱泱上前请礼。太子玩得正是起劲,脸颊上黑汗四流,拜道:“儿见过陛下。”皇帝素日对太子多有苛责,今日心内愉悦,倒再未说什么,只看了他一眼道:“朕方才瞧了你许久,蹴鞠闹得不错。今儿朕陪你玩一场,你赢了,朕便应允你一件事,若是输了,罚你过年不得假,去翰林院抄写四书。”太子听他皆是谐笑口吻,嘴角亦含着笑,自幼他见惯皇帝横眉冷目,鲜见他如此和颜悦色,心中越发一紧,望了李炎一眼。皇帝道:“看你五叔干什么?是朕的主意。”太子略一怔忡,便恭声道:“儿遵旨。”

    场中那些鞠客恭敬垂首立于两旁,皇帝和颜道:“今儿朕同两位皇弟和你们比划比划,蹴鞠场上,无君臣,无父子,你们不得徇私,不得畏强,只做寻常如是。若有故意放水者,当欺君罪论处。”李炎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皇兄……”皇帝微笑道:“五弟是在担心朕不如从前?怕朕牵了后襟?”李炎连忙道:“臣弟不敢。”周绪上前替他宽去外头的狐裘大氅,露出里面一身玄色窄袖衣裳来,李炎也只得褪去外衣,道:“臣弟僭越。”方入场去。

    皇帝并不打鞠头,反是站了散立位,负责将鞠踢给鞠头。李溶败了数次,颇有泄气,遂让李炎去打鞠头,自己站了骁鞠位,一则他若有机会夺鞠,便能传与李炎;二则若皇帝奔来跑去,有所不测,他站得最近,方便及时护卫一二。起初几次,太子方颇为惴惴,唯恐触怒天颜,皆有些许方神,一连失了好几次手。反倒是这方,兄弟三人,进退有度,格外默契,只消一个眼神,皇帝夺了鞠,一套滚弄传给李溶,李溶会意,飞身送往往下,李炎高高跃起,头顶足踢,鞠便顺顺当当过往而去。皇帝不由喜色满面,对面瞧见,心下微松,顿顿精神,竟一个一个追了上来。

    眼见三刻光阴转瞬便去,太子与皇帝仅差一子而已。隔栏对望,皇帝笑道:“你五叔和八叔当年可是蹴鞠能手,方才是八叔让你的。”太子气鼓:“还有一球,胜负未定,儿不服。”皇帝却是毫不留情,不等他再说话,已经抛出鞠,快速冲了上去,足尖紧绷,正对直往下坠的鞠便是一脚。然这一脚失了准头,用力颇猛,未过风流眼,却从网顶直直飞了过去。若是寻常人,见此情形,周遭人难免轰然喝倒彩,此时仅有几人掩唇偷笑罢了。太子接到鞠后,仰面一笑:“多谢陛下相让。”一脚踢来,顺利过关。

    周绪捧来大氅和热帕子,伺候皇帝添衣整面,皇帝笑道:“朕已老矣,这身子骨已不及幼子。”太子颜不掩喜,道:“陛下正值龙虎之年,儿子侥幸,得陛下宠爱才能打个平手,未输此局。”皇帝道:“后生晚辈,当更上层楼。朕的儿子,当比朕更强,再不济,也得打个平手,哪有比朕还不如的道理。”

    说话间,信步上了首位。杨昭容伺候他重新落座,万响归宁,皇帝忽闻场外歌声阵阵,如金戈余音,忆起方才如火如荼之际,亦有闻歌声振苍穹,踩着鼓点号角,豪迈得很,新奇得很。不由问道:“今天场外乐工是谁布置的,朕听着倒与寻常的不同。”杨昭容答道:“司乐司新上任的司乐,说来陛下也当相识,便是百里将军幼女绮罗,这孩子慧心难得,别出心裁,就连臣妾方拿到乐册时也不由惊了惊,她竟胆大如此。”皇帝若有所思想了想:“朕若未记错,她不是在含冰殿中做月儿赞善?”王昭仪道:“彼时月儿年幼,置赞善恐有不妥,是以臣妾便一直未有给她安置名分。后昭容道臣妾训奴有方,臣妾便将她送往珠镜殿。也是前些日子,太子新纳了个侍妾,是前一任的司乐,听她说起,臣妾才晓得她竟去了司乐司。”

    皇帝教她们绕得晕头转向,杨昭容回眸浅笑看了看她,未有慌色,唇际勾起,道:“竟有此事?妾倒不知,下人的事臣妾一向管得少,都是底下人在操办,倒不知绮罗当年在珠镜殿也去过。”皇帝道:“朕见她颇为不俗,本欲擢升她,然后来琐事繁多,一时忘到天边,久而久之,倒也搁下了。”杨昭容道:“陛下要赐恩赏,何时不是赏,更何况时隔久远,她又到泥淖里滚了一圈,臣妾瞧着,倒是个吃苦耐劳,最能惜福的孩子。”皇帝嗯了声:“朕记得,她琵琶弹得好?”杨昭容满口称是,又道:“如今看来,她改的谱子也是不错的。”今儿出了太阳,冬日暖阳,日光并不强烈,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皇帝侧了侧身子,可巧那阳光正好直射他的眼睛,抬起手臂挡了一下,怔忡着透过指缝往天际看,云层连绵,虽不多,却格外厚实,天蓝得像海子里的水,又清透又明亮。杨昭容吩咐周绪:“去将陛下华盖抬来。”皇帝顿了顿,挥手道:“不必,日光难得,朕正好把这身皮肉松了松。”又问周绪道:“库里那把楠木琵琶可还在?”周绪问:“可是那把镂着张萱《仕女图》的楠木琵琶?”皇帝点点头。周绪微微思虑,便道:“大和元年,陛下便将它赐给了颍王。”皇帝若有所思,笑道:“那把琵琶是陛下能臣所做,无论音色形制皆是上等,若能赐予绮罗,倒也算玉成。既早已赐予他人,便只能作罢。将军府里长大的孩子,什么金银珠宝没见过,朕以珠玉赏赐,却抹了自个儿颜面。”王昭仪笑了起来:“陛下赐什么都是她天大的福气,还由得她挑三拣四不成?”皇帝道:“朕那里还有本先皇找人作的些琵琶谱,早年费了好大力气,又是各方寻访民间谱子,又是请音乐能才新作,好容易谱子将成,陛下却仙去,谱子尚未来得急刻印散下,如今倒成了孤本。”又吩咐周绪:“你去将它找出来,赏给新司乐。”

    周绪恭恭敬敬道了声“嗻”,忽的又问道:“启禀陛下,此本谱集是先帝暮年命人所做,谱成至今,尚未定名,陛下是否命名封赏?”皇帝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忽的便黯淡了下去,杨昭容斥道:“不长心的动心,芝麻大小的事情也由得请示?自个儿定夺个主意再来请旨也便罢了,陛下养着尔等是动脑子做事的,凡事不经思虑,张口便问,便要你们有何用?”周绪唬得急急跪下,口诵道:“大家恕罪,老奴缺心少肺,冲撞大家,请治老奴之罪。”皇帝淡淡道:“多大的事,也吓得你囫囵就跪下。寻常做老祖宗的威风哪里去了?底下的小太监小宫女都看着,回头教他们上了心,你回内廷怎么管教底下人?还不快起来。”周绪战战兢兢,勉强站了起来,知觉头晕目眩,四肢都软了下去,面上强笑道:“老奴就是个伺候人的,要耍什么威风?底下人听老奴的话也是因老奴是大家的颜面,所以他们才敬之重之。”皇帝笑了笑,念道:“虚空无处所,仿佛似琉璃。诗境何人到,禅心又过诗。朕近来读前人诗集,读到这一首颇有感慨。谱集取名便叫做《禅心过诗》吧。”周绪领了命便退了下去。

    皇帝转身看了看更漏,起身吩咐宫人捧衣来换,不再久留。垂首退后,甫出了龙首池偏西的拱门,侯在月台下的侍从便迎了上来,簇拥着皇帝回宫。皇帝对王昭仪道:“回去吧,今日你做东道,你若不在,他们也闹不尽兴。”王昭仪笑着一肃:“是,臣妾恭送陛下。”皇帝颔首上了肩舆,对杨昭容道:“昭容若是无事,便来为真研磨。”杨昭容领命,也上了肩舆。王昭仪站在檐下目送,一溜太监前呼后拥着明黄的肩舆,慢慢往宣政殿逶迤而去了。皇帝一手支着额头,青绒缎子的常服,领冠上结着密实的红缨,只看见鸽血红的珠子熠熠生辉。

    挽珠从旁,拿捏住了一呼一吸,只怕招怒昭仪,惹上麻烦。王昭仪手却越握越紧,攥着狐裘的长毛镶边皱皱巴巴,良久方道:“我当她打得什么主意,原来自个儿是快盐碱地,便要思量着另外找块良田来耕种。”挽珠低声道:“陛下非是溺于美色之人,左不过她要白辛苦一场。”王昭仪侧目,剜了她一眼,挽珠不知自己如何失言,顿时惴惴,不由沉下头去,屏着呼吸随在她身后回到龙首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