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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101章 共作梁君

    次日凤歌回营,正式从伙房出来,编入卫队中。巡逻卫队每五十人一队,日夜交替巡防城内城外。这赵校尉是块硬骨头,见文牒上没有具体指明凤歌做什么官职,他便胆大包天将他插入卫队之中,丝毫不怕他背后走动报复。凤歌也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况听小岳子常说这赵校尉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每有到此混世的世家公子,无不被他折腾跑了,便是他是估量着自己也是来偷奸耍滑,假以时日,他自然便懂了。

    上午他们在城中巡逻,凤歌一直想寻个机会问一问程振,这段时间是否有所异样,可他尚且不清楚这里面的深浅,不敢冒然而动,遂并未声张。西受降城并不大,建得方方正正,纵横各有九条大道,笔直端正。但因是西域进入大唐的一道关卡之地,各国来的胡人遍地都是,热闹非凡。尤其是东边三大道,胡人入唐后便多在此地居住,嘈杂混款不堪。凤歌他们一大早巡逻到此处,方打一间酒家门口经过,里头的胡姬正开门送客,一个个衣冠不整醉醺醺的酒鬼鱼贯而出,在街上东倒西歪。那些胡姬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不安分的眼睛丝毫没有停歇,一直在凤歌他们身上游离。凤歌浑身打了个颤栗,急忙跟上前头的人跑了。

    就在快出东三巷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下意识扭头去看,便看到赵校尉着一身圆领常服,头戴折巾,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大跨步远去。凤歌抬头瞄了眼门额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古丽酒家。小岳子见他失神,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满脸堆笑:“小郎君想喝酒了?你可真有眼光,一来就看上了咱们城里卖得最好的酒。”

    凤歌指着酒家的门额,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岳子笑嘻嘻说道:“这是一家西域人开的酒坊,老板娘就叫古丽,所以城里的人都叫古丽酒。听说这酒是用的西域秘方酿造而成的,很是美味,等下午时来,那就一个门庭若市。”凤歌朝他扬了扬眼角:“既然你这么神往,什么时候我请你喝两盅去。”小岳子啊呸一声:“就知道打趣我,咱们军规第三条就是不得饮酒,你怕是见我活腻了,存心要赵校尉剥我的皮呢。”凤歌摸了摸鼻子,心里越发疑惑,立法者知法犯法,倒是有趣极了。

    怪不得许世德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他到巡逻卫队里来,西受降城虽是不大,但从城里到出关关口之间相去甚远,还要到各个墩子交接要事,一遭走下来,回到营里,天上已经冒了好几颗星子。吃了饭大家钻回营房,小岳子趴在榻上哼唧:“为啥咱们巡逻卫队的差事这么苦,走了一天腰都快断了。”朱钊不在,凤歌只好自己打水泡脚,他一边泡脚,一边在想事情,小岳子叫了他两声才听见:“凤歌。”他猛地回头,问:“怎么了?”小岳子十分不满:“想什么呢?跟你说话都没有听见。”凤歌摇头:“走神了。”小岳子嘻嘻笑道:“大家伙都觉得奇怪,看你的出身肯定是极好的,怎么肯到咱们卫队里来干这么低贱的活儿?”凤歌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小岳子拥着被子翻了个身:“我么,家里穷吃不起饭,阿爹阿母就送我来了。你看程队长,他也是因为家里穷,指着他在军里立些功,好回去讨媳妇儿……”程振见小岳子漏了他的底,随手抄起一块洗脚巾奔到榻上,往他嘴里塞:“叫你嘴里跑马车。”一屋子十几个人笑得不亦乐乎,小岳子在程振面前一点优势也不占,笑得岔过气脸憋得通红,程振这才把他给放开。小岳子坐起来问凤歌:“你为什么会来?”凤歌答得掷地有声:“我要报效朝廷,建功立业。”

    小岳子瘪瘪嘴,钻进被窝:“也只有你们这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郎君才有这份心报效朝廷,像我们以前在家里,朝不保夕,守着那两分薄田看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只想着怎么把肚子给填饱。”程振笑道:“小岳子你猴蹿啥呢?大晚上的闹个不消停,明儿一早还得起早巡防呢。”小岳子又叹了口气,捂紧被子,催促各人睡去:“睡吧睡吧,趁着今朝能睡就赶紧睡。”

    凤歌擦了脚,到屋外去倒水,明月高悬长空,映得满院清辉,冷冷凉凉,一阵风过来,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到屋里,大多人都已睡下,军中的汉子不少都有大呼的恶习,此起彼伏,像是奏乐一般,交织而动。凤歌没有住过这种大通铺,难以入眠,睁眼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听到三更鼓过,终究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蹑手蹑脚穿好衣服悄悄出了营房。

    依着记忆中的路线,他来到早上看见赵校尉的古丽酒家。这些胡姬开酒馆,日落启门,日出闭户,通宵达旦,笙歌不歇。远远的,他就听到里面丝竹绕耳,男女欢笑一堂,热闹非凡。他实在想不出来赵校尉那种冷面的人居然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以足点地,跃上屋脊,方才趴下,忽然听见院子里人声大作。还未反应过来,一道黑影便跃上屋脊,楼下一干人作势要追。凤歌看了看踏空远去的人,又想到自己此时此刻也是个梁上君,心知被人连累,忙循着那段黑影追去。

    酒家院子里的人穷追不舍,他跟着那道黑影,发现他对城里的情形十分熟悉,穿街过巷翻墙入室,径直往城南僻静处跑了。身后那群追来的人只当他是方才那人,一直在不远不近几十步远的地方跟上。凤歌心中诧异,他的轻功不算太差,他们追得似乎也不怎么吃力。前头的黑影闪过一道墙,凤歌再追过去便不见了。眼前只有一棵枝桠繁茂硕大无比的枯树,其余诸方视野开阔,可那人偏不知往哪个方向而去。后面火光迫近,喊骂不断,墙头忽的跃出下一个人,揪着他的衣襟,他下意识就要喊出声,那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嘘声道:“憋出声。”识出声音的主人,凤歌倒安静了下去。赵校尉一把揪着他跃上墙头,钻进屋子里。

    屋里没有点灯,赵校尉揪着凤歌躲在西厢一间厢房的帘幔后面。院外人生嘈杂,停驻片刻,便纷纷四散而去。待万籁俱静,赵校尉转身朝凤歌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两人这才又悄悄摸出院子。赵校尉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步子迈得奇怪,凤歌道:“赵校尉这是要到哪里去?”他停下脚步,等凤歌跟了上来,这才转过身看向他:“你从哪里来的?”凤歌嬉皮笑脸:“难道赵校尉忘了?咱们俩刚才都是从古丽酒家出来的,我还差点帮校尉顶了包。”赵校尉冷声问:“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凤歌抄着手,漫不经心地说:“好巧,这话我刚好也想问赵校尉。”

    赵校尉答:“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凤歌笑起来:“校尉自己定下的规矩,军中不得饮酒,不得狭妓,结果校尉两条都犯了,不知道兄弟们知道了会怎么想。”赵校尉脸色猛地红了红,道:“我没有。”凤歌轻轻扯起嘴角:“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的眼睛说了算。”说完,故弄玄虚地闭了闭眼睛,然后很真诚地看向赵校尉:“我的眼睛告诉我,它看到你在酒家去了。”赵校尉等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凤歌负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彻底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赵校尉说:“你威胁我?”说着踏步远去,凤歌见他油盐不进,追了上前,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各自交换一个秘密。”赵校尉闻言,总算是没继续走了,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好笑,我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凤歌说:“那你想不想知道这群回鹘人究竟是要做什么?”赵校尉定神凝思,似乎在想什么。凤歌走到他面前说:“古丽在回鹘是美酒的意思,我相信赵校尉一而再再而三到这个酒家去不会是真的想喝那里的酒吧?而且,就算是喝酒,也不至于让他们的守卫满城追。你说是吧?”赵校尉不置一词,凤歌见他良久没有回应,遂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刚好也想知道。”赵校尉侧过身,看着他问:“我能相信你吗?”凤歌摊摊手:“听天由命咯,比如我现在就是在听天由命,我赌你是值得我相信的。”

    赵校尉抿着唇,半晌才说:“跟我来。”说罢便在前方引路,凤歌紧随其后,不知他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他究竟知道些什么事情,更不知眼前这个人究竟能否信得过,可眼下的西受降城,他一无亲友,二无信臣,唯有相信自己的眼光。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步子也迈得轻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