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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103章 披荆斩棘

    千落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凤歌正斜倚在榻上,想着其中的盘根错节,大门忽的一下被一脚踢开,千落风一样卷进来,手中提着个葫芦,往凭几上一搁,冷声道:“喝吧。”凤歌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动怒了?”千落恨得咬牙切齿,直斜眼剜他:“你故意作弄我?”凤歌笑道:“怎么说这种话?”千落扭过头,定定地瞧着他的脸,巴掌大的小脸,眉毛鼻子都凑在一处,就快要哭了,瞧了半晌也不说话,唬得凤歌忙又问道:“究竟怎么了?”千落猛地站起来,吸了吸鼻子,道:“没什么,酒已经打来了,恩也报了,我该走了。”凤歌一慌,忙跟着从榻上拔了根起来:“怎么回事?说翻脸就翻脸。”千落恍若不闻,径直朝外走,凤歌正欲去追,外头的侍卫答答进来,见了他便行上了礼:“主子,刘参军在外头候着要见你。”

    凤歌下意识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不期然想到些什么,又问:“哪个刘参军?”侍卫老老实实回答:“兵曹管户籍的刘参军。”一口咬定小猴子死于旧疾的刘参军,在古丽酒家夜夜笙歌的刘参军,凤歌敛眉,沉声道:“让他进来。”

    刘参军是带着东西来的,进门之后把东西交给丫鬟,旁边几个丫鬟受了礼,侧身点了两根线香,又端来马扎赐下。刘参军脸有点浮肿,两只眼袋掉得大大的,可满面的笑意,掩饰住了神情里的疲惫,郑重地给凤歌见了礼:“小的见过小郎君,小郎君万福。”凤歌笑道:“参军辛苦,起来吧。”刘参军遂起身撩起袍子往马扎上坐了。

    起先他只说些问将军好问夫人好的话,零零总总将凤歌祖宗十八辈都问过好后,方小心翼翼问道:“小的昨日轻点五品以上的库档,没有找到小郎君的……这……”话不及说完,凤歌的嘴角扬了扬:“彼时我来西城来得仓促,自携库档又不合乎规矩,是以大都护命人随后送来,当时我已入了巡逻卫队,库档便直接递去卫队,并未在兵曹。”刘参军顿时了然,又抬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道:“原是如此。小的还有一事想请小郎君示下。”凤歌点点头:“参军有话不妨直说。”刘参军道:“昨日小的向许将军述职,得知小郎君屈身巡逻卫队,自思未免大材小用,于是斗胆向将军进言,日下西城兵曹主位虚衔,小郎君身家履历,莫不合乎规制。”凤歌愣了愣,瞥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好笑,昨天夜里还在酒家纵情声色,今儿这么一大早就到他府上来说这些规矩不规矩的话,当真是难为人了,他微微一叹:“参军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是个劳苦命,一日不奔波便觉身子疲惫,兵曹之位虽难得,可在下实在无福消受。”刘参军下巴直哆嗦了几下,从马扎上起身,跪了下去,道:“小郎君,请您体恤体恤小的,若是大都护知道你进了巡逻卫队,少不得以为是小的们故意作践小郎君,小的着实吃罪不起。”凤歌伸手去扶他起来:“参军言重,大都护纵有误解,万不会以为是你们作践了我。知子莫若父,我何等人他再明白不过。况且我早修书去过中城,告知此事,决计不会牵连他人进去。”

    刘参军仍是冷汗连连,再要进言,凤歌便下了逐客令:“时辰已不早,某还要回营应卯,便不多留参军。”得了这话,刘参军自是再难强留,只得悻悻请辞告退,小厮前来引他出府,方退行至中庭,凤歌便听到他见鬼了一般的嚎叫,急忙踱步出去,中庭立了三人,一是引刘参军出去的两个小厮,另一个是气冲冲的千落,刘参军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指着千落哆哆嗦嗦道:“鬼啊,鬼啊。”

    凤歌立在檐下,半眯着眼睛见此变故,朝千落招了招手。她不知是被吓着还是如何,一时怔忡,竟连步子也虚浮起来。他疾步上前朝千落递了个眼神:“快回去。”她回过了神,剜了刘参军两眼,挪着步子往后院去。凤歌着人将刘参军扶起来,关切地问道:“参军这是怎么了?”此时他自知失礼,心有余悸,擦了擦满额头的汗,朝千落离去的方向不住探首,道:“小的眼拙,认错了人,请小郎君责罚。”凤歌笑笑:“参军事务繁忙,身乏体虚,寻常罢了。”又吩咐小厮:“派辆车子,将刘参军送回去。”

    打点好了一切,凤歌方回后院。千落住在院子西侧的厢房,门扇半开半合,透过屉子上糊的绡纱望过去,隐约看见东窗下的软塌上落座了一个人,伏背环膝,样子楚楚动人。丫鬟们躬身推门,侯在门口的丫鬟侍卫也纷纷请礼,千落恍若不闻,一丝动静也没有。凤歌见此情形,难免纳闷几分,缓步走上前,坐在她旁边,柔声问道:“你现在还不打算跟我说实话吗?”

    又亲手从丫鬟手中接了茶盏递给她,一面道:“刘参军看到你为什么会吓得屁滚尿流?”问了半晌,她也不见答话,连头都没有动一下。凤歌递出的手浮在空中,僵持片刻,自己抚盏将茶喝了下去,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定然谁也不信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强迫于你。”说罢,若无其事站了起来,吩咐房外的侍卫道:“你们这里再添几个人,仔细着她的安危。”

    话毕转身步下台阶,朝院子外扬长而去,忽的听到身后一声呼唤:“凤歌。”他侧目看去,千落立身廊下,脸上泪渍横斜,哭得极为伤心。他“嗯”了一声,千落开口道:“他亲眼看到我被埋进土地,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这么害怕。不是这世上有鬼,而是他心里有鬼。”凤歌悚然色变,只觉心里憋了团火:“什么?”千落眼泪淌得欢快,泣不成声道:“当时我被那些回鹘死士追杀,走投无路前去府衙报官,他们却不听我申辩,说我妖言惑众,命人处决了我。”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丝毫未觉得疼痛,顿了顿,继续道:“幸亏他们见我身受重伤,于是偷奸耍滑,活埋我的坑挖得不够深,我又略懂龟息之法,苦苦撑了片刻,阿爷采买玉石从那里经过,将我挖了出来。他好心收留我,却因我而死。”尾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不及说完,泪珠滚下封了唇,只余呜咽,再没半点他音。凤歌见眼前只比绮罗大不过一两岁的少女,孤身从鬼门关里闯了一遭回来,自是怕极,自是怨极,也怪不得她戒备心这般重。他从袖里扯出绢子递上去,柔声道:“别哭了,有我在,他们不敢再对你下手的。”

    千落极力忍住泪,低着头道:“流落到今天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还要回去。”凤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问道:“回鹘人为什么要追杀你?”千落抿了抿嘴,颊上现出两个梨涡:“你真想知道?”凤歌点了点头。她避过去,声音轻飘飘地不落边际:“因为我也是回鹘人。”凤歌诧异,看了她一眼,窄额头,低鼻梁,樱桃小口,没有一丝胡人的样子,心底震惊非常。千落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了,总归那人回去后禀报了上头,我也没个活路,前有狼后有虎,哪里都是死路一条。我的祖母是中原人,母亲也是中原人,是以我生来就不像回鹘人。正是因为这一遭,死士追杀我时,我妄图侥幸逃入大唐。本思量着回鹘与大唐多年交好,必会拔刀相助救我性命,却不承想,他们竟也痛下杀手。”

    凤歌有些不解:“可那些回鹘人为什么要追杀你?”千落垂着眼睛道:“我是回鹘同罗部落的。近年来回鹘内乱不断,九大部落纷争不断,两年前彰信可汗即位,同罗与乌古斯部落便交好,今年夏同罗决意将大公主怀恩嫁往牙帐,与可汗为妻。大部在即将抵达牙帐的乌古斯地界内遇袭,同行的侍卫惨遭杀戮,大公主也被他们掳走不知去向,所带嫁辇牛羊遭洗劫一空。同罗部落在乌古斯的地界遭此重创,颜面大损,两部落间的战事蓄势待发。他们杀了所有人,但因我自怀武功,随行大军又多庇佑,因此侥幸逃出生天,本欲回同罗禀告此事,可一路上危机四伏,我躲了又躲,逃了又逃,还是没能避过他们的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本以为回鹘与大唐交好多年,定会救我回同罗,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凤歌听了这许多的话,脑子一时接受不过来,缓缓进了两步,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挤出一丝笑来。忽的便明白了,为什么总觉得她和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敞亮、直来直往,不扭捏不造作,原都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中原人,塞外民风开化,自与中原大不相同,如此一来,从前想不通的事情,现在都已经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