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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山梦 密会飞花池

    正更衣时,弘少则已候在了书房门外,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决定敲响书房的门。待到应允后,他轻轻推开房门,隔着一层湘妃帘,弘少则垂手而立。

    “父亲。”弘少则恭恭谨谨道:“牢中传来消息,那个不安份的小吏凌若虚,死啦!”

    “死了?”湘妃帘后的弘逢龙冷冷一笑,似早有预料,遣下诸使女后道:“他死了,你便放心了,对么?”

    弘少则不自在地笑了笑,躬身道:“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么,父亲也不必再为他费心。”

    弘逢龙深深地看了看弘少则,眼中神色让他很是有些不明所以。许久,弘逢龙才长叹口气道:“为父原从不曾为此人费过心,若是他死了,才是要费心了。”弘少则略怔了怔,弘逢龙摇头道:“这些日子来,为父一直让你在大处着眼,你竟是丝毫没有听进去。如今凌若虚一死,麻烦才真正开始。早知如此,为父当早些跟你说明白才是。”

    弘少则心中不服,却依旧垂手恭恭谨谨道:“请父亲教导。”

    弘逢龙并不急着开口,只斥下使女,慢慢踱至书架前,慢慢找寻架上之书。弘少则只得静静候着,良久才听弘逢道:“凌若虚上疏之后,东宫将他逮捕下狱,此事你如何看?”

    弘少则想了想,试探道:“儿子原没有料到,东宫会将凌若虚逮捕下狱。乍一听到这消息,初时是敢不信的,后来暗与东宫的太监打探了,果然是真的。儿子以为,这是东宫向咱们示好。”

    弘逢龙寻了许久,终于找出一部《诗品》来,只闲闲地翻着,两眼盯着书,也不瞧弘少则,只道:“东宫何以要向为父示好?”

    弘少则笑了笑道:“听说,那位的身子骨熬过了去年,只怕熬不过今年。父亲毕竟是家国柱石,东宫要坐稳那把椅子,还是要靠父亲。”

    弘逢龙面色淡淡的,弘少则只道说错了话,心下正自忐忑着,却听他道:“你说得很是,东宫是在示好。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他在示好,更在示弱。示好是做给为父看,示弱是做给满朝大臣看。”弘逢龙叹了口气道:“经了这许多年的磨砺,你长进不少,只是都长心眼去了,智慧却少了。”

    弘少则垂手道:“儿子愚钝,还请父亲示下。”

    弘逢龙道:“示好是为安抚父亲,示弱是挑起朝臣的愤慨之心,且又暗中保护了那个姓凌的小吏,你当真以为东宫会杀了他么?”

    弘少则心中一凛,心思转了几转,立时便通透了,道:“父亲如此一说,儿子如醍醐灌顶。朝廷越是万马齐喑,中外便越是恨父亲最深。若有朝一日时机成熟,那凌若虚便是一把称手的利器。东宫此举,真是一箭三雕啊!不想东宫竟有如此心机城府,往日里咱们竟是小瞧他了。还是父亲看得深,儿子当真愚钝。”弘少则先前说“愚钝”,心中颇有不服,现下的“愚钝”,方才是心服口服。

    弘逢龙道:“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东宫的路数,为父心下有数,毕竟当年在陛下底下,也便是这般过来的。”弘少则便道了声“父亲英明,儿子佩服”,弘逢龙只冷冷道:“为父那日狠狠训斥了你,如今可明白过来了?”

    弘少则略怔了怔,慢慢道:“儿子只道父亲是因着凌若虚的缘故生气,如今想来,父亲必不是为了这个,莫非……莫非是因着上官清不在江南的缘故?”

    弘逢龙道:“你终于悟到关节所在了,也不枉为父倚重你多年。”弘少则心虚不已,只得垂下头去。弘逢龙看在眼里,只好道:“你可想过太子忍气吞声的缘故?”

    弘少则道:“父亲是朝之重臣,有擎天之功,太子再是不满,也不得不倚重于您。”

    弘逢道:“世人皆谓父亲是权相奸臣,这功劳何在?”

    弘少则道:“自在江南与西北。有父亲在,江南西北才安稳。有父亲在,天下才太平。有父亲在,社稷才安定。”

    弘逢龙闻言只是哈哈大笑,许久才道:“为父历经风雨,还屹立朝中三十年而不倒,在于天下太平,更在于天下不太平。”

    弘少则糊涂了。弘逢龙道:“只要天下不稳,朝廷就得倚重为父,便是十个百个凌若虚,也奈何我不得。若天下太平,且不说一个凌若虚,便是一个三岁孩童,也能将为父拉下马。为父这番话,你可记住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弘少则越听越惊,拭了把冷汗道:“父亲的意思是,天下太平,父亲是无用之人,天下不稳,父亲才是有用之人。儿子记下了。”

    他想了想又道:“若要天下不太平,一则是天狼,再则便是江南动乱。儿子明白了,父亲那日发脾气,果然是因着得了上官清离开江南的缘故。父亲留着上官清,是要让他祸乱江南!”

    弘逢龙便点了点头。弘少则想了想,又道:“怪道三年前,父亲会让儿子放他一马。”弘逢龙便自笑了,弘少则又道:“当时,云未杳收治上官清,欲带他回蜀中阆山,儿子只道他是丧家之犬,意欲一网打尽,不想云未杳却遣卫三娘送信与我,请我放过上官清,儿子当时便应允了。只是她们绝计料想不到的是,儿了之所以应允,并非云未杳求我之故,而是收到父亲书信。儿子当真愚钝,竟不知父亲早就有谋划。”

    弘逢龙哈哈大笑,笑罢方道:“很早之前,为父便得了凤卿消息,报称天狼汗王病重。扎合素来觊觎王位,而哈术仰慕中原,二人早就不睦。因着天狼汗王,这二人只能暗斗,不敢明争,只是若他一病不起,又或亡故,天狼必生裂变之虞。”弘少则垂手躬身,静静听着。弘逢龙道:“若天狼内讧,何须我三十万大军?他自会分崩瓦解。若到那时,为父如何立足于朝堂?”

    一番话说得弘少则冷汗涔涔。弘逢龙道:“天狼有扎合、哈术两部,便只能留其一。哈术亲近朝廷,却素来与我不睦,所留者,自然是扎合部。何况……”弘逢龙笑看了看弘少则,道:“许凤卿镇守西北近二十年,却歼不尽天狼,若再不给朝中一些交待,父亲便难辞其咎了,是以才有给哈术下毒,及阿克什湖一战。”

    弘少则叹道:“父亲好是高明。此战既平息朝臣怨气,得皇上褒奖,更又达成目的,当真一举三得。”

    弘逢龙拈须笑道:“扎合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为父许他重利,他便与为父结盟,只若有朝一日,另有人许他重利,他必然与我反目。何况,阿克什湖之战后,凤卿重创哈术,无奈扎合势力远不如先天狼汗王,天狼这颗棋子……”弘逢龙闭目摇了摇头,叹道:“边境太平,朝中便不太平,在此风雨飘摇之际,莫说三年,便是三月、三天,也有许多变数。父亲总得再树一个靶子!”

    弘少则点头道:“若不如此,那些个朝臣便会盯着父亲。”

    弘逢龙笑道:“为父没有料到的是,上官清竟活在人世,更没料到,云丫头竟致信与我,求我护佑阆山三年安宁,为父自然顺水推舟。只是……为父只道是上天助我,却不想,他竟识破了我的计谋,始终不肯与苏皓诸人起事!”弘逢龙一径说着,一径叹着气。

    弘少则道:“苏皓与王氏兄弟与咱们是死敌,他们如何肯听父亲的话?”

    弘逢龙冷笑:“这几人志在复仇,偏又志大才疏。我何苦让他们听我的话,略微用点手段,逼得他们时刻不得安宁,便会以为只有起事方能摆脱,无奈他们始终不成气候。这便是为父放苏灵儿在江南的缘故。”

    “怪道父亲这些年命苏灵儿四下搜寻青盟逆党,却并不赶尽杀绝!“弘少则恍然大悟道:“儿子只以为她是老四族后人,不肯全尽心力,莫非竟是这个缘故?”

    “他们无路可走之时,自然会反,活着可比死了更有用处,为父从未想过要杀尽青盟。”弘逢龙微微笑着,复又叹道:“只如今竟不是逆贼举事,而是难民举事。现下江南之事与我所料,竟出了些差池。”

    弘少则不解,弘逢龙又道:“若是青盟逆贼举事,当是以诛为父为借口。兰台那位与为父心知肚明,当年四族被诛,原是他借为父之手灭四族,再是起事,为父也能在他面前叫个撞天屈。无奈……”弘逢龙道:“难民起事,那板子打在为父身上便不轻松了。若清算起来,许凤卿镇守西北之功,也将是过错了。”

    弘少则拊掌叹道:“若是上官清应了苏皓之求,父亲的大事便成了一半,如今可如何是好?”

    弘逢龙冷笑道:“时局本就变幻莫测,成大事者,自当倚时而动,相机而起,否则与闺中妇人何异?”话音才落,便听弘山轻叩房门,弘少则便知当出门上朝了,遂取了件披风为弘逢龙披上。

    自湛若水离去之后,云未杳一夜未眠,只兀自嗟叹。三娘进门时,见她眼眶乌黑,竟自吓了好大一跳,只道是她思念湛若水的缘故,遂半是怜惜、半是报怨道:“你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便是你被拘于一时,迟早也会有见面的时候。你若是不顾惜自己,身子垮了可如何是好?”

    云未杳左右看了,压低声音笑向她道:“他昨夜已来过了。”

    “他来了?”三娘陡然惊觉声音大了许多,只以指捂唇,很是不敢相信,复又压低声音,凑近云未杳道:“几时来的?”

    云未杳便将湛若水昨夜偷摸进府见她之事与三娘说了,只隐下他复仇申冤之事。三娘喜道:“如此甚好,他可说过何时救你出府?”云未杳垂下眼眸,徐徐摇了摇头。三娘奇道:“这却是为何,莫非他无力救你?”

    云未杳不肯多说,只道:“我们再住些日子,且看看罢!”三娘立时便明白了关节,压下怒气道:“他可是还想着要复仇。”云未杳便知瞒不过三娘,叹道:“莫不让他陪我在阆山郁郁终生?”

    三娘恨恨道:“依我说,他要复仇直是痴心妄想!二十多年前不成,如今更不成!”

    云未杳笑了笑,没有说话。三娘越发生气,怒道:“他既要娶你,便早该有个决断,如今是将你往泥潭里拖,可不是要害死你么?”想了想惊道:“糟了!”云未杳抬眼看了看三娘,三娘变色道:“相府高手如云,只怕他昨夜进府,早被相爷知道了去。若是如此,你留在相府,便很是危险!这湛若水,他……他是要以你为质啊!”

    云未杳淡淡道:“三娘,当下的情形,并不简单,如今你只须明白一件事:无论如何,眼下只有相府最安全。”三娘急道:“从前是,现今便不是了。如今的相府于你而言,是龙潭虎穴!”云未杳笑了笑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三娘不解,云未杳淡淡道:“不错,湛郎确实是以我为质,然则只有我在相爷眼皮子底下,他才会对湛郎放下心来,湛郎才平安。只有他平安,我才平安。”

    三娘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反驳,只道:“只是他也太托大了!”

    云未杳叹道:“你以为,便是湛郎不复仇,相爷或是朝廷会放过他么?自我决定救他那刻起,我与他的命运,便已紧紧系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此时我不在相府,该当在哪里?又或我也可逃到天涯海角,只是,我躲得了么?他谋的是家仇,何尝谋的不是我与他的前程?”

    三娘叹气道:“你若作此想,我也无话可说。只天下男子万万千千,你偏如何就选了他?”云未杳笑了笑道:“若不是他,大概我会孤独终老了。”三娘愁着脸道:“那不是还有……”她原想说还有“弘少均”,想了想,终究是忍下了。

    云未杳心下清楚,却也不点破,只道:“你说得不错,湛郎昨夜进府,必是瞒不过相爷。我虽无用,却也能为他尽些绵薄之力。”三娘怔了怔,道:“你又想做甚么?”云未杳笑了笑道:“让相爷留下我!”三娘愈发糊涂了,偏云未杳不肯再多说。因着天气渐热,便捉了把镂空花鸟象牙柄的缂丝美人小扇,慢慢悠悠地去了崇山馆。

    才到崇山馆,弘少均的丫头阿临便急急匆匆自内而来,差点与三娘撞个满怀。阿临十三四的年纪,双颊颇丰,脸若圆盘,且又爱笑,极是可爱,只现下满是愁苦之色。阿临一见云未杳,便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拉住她道:“青女姐姐让我来找姑娘,姑娘可要大发慈悲救救我们。”

    云未杳便有些明了,只笑道:“他如今又想到了甚么古怪法儿?”

    阿临哭笑不得道:“他说昨儿夜里太上老君托梦,说出城北四十里,有一处无过山,上山一里半,道旁有松树一株,依树根下掘三尺,可得丹砂六七钱。取此朱砂炼甚么玉泉丹,人服之后可长生不老。”

    三娘笑道:“莫非少均便让你们去寻那无过山?”

    阿临跺足道:“可不是么?弘安已来回过两次,说出城北四十里一马平川,并无甚么无过山,他偏不信,说太上老君是与天地齐寿的神仙,见过许多的沧海桑田,他说的无过山必是从前的名字,如今兴许不叫这名儿了,还斥责弘安说惫懒偷奸,必是不曾着意打听,现下正闷闷不乐呢!”

    云未杳拿着扇儿掩唇笑向三娘道:“如今崇山馆只怕闹翻天了。”三娘道:“梦原就是假的,你们也由着他胡来,早与他说清楚了,也少许多麻烦。”

    阿临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一向惯着他,从来就是有求必应。他上回还做了个梦,梦见有扬州江神教他做淮扬菜,醒来便照着方儿命我们做与他。”

    云未杳敛眸,三娘道:“你们果真照做了?”

    阿临道:“梦里的东西哪能当得真?青女姐姐无奈将此事报与了老爷,老爷还好,不曾由着他的性子,好说歹说哄了他大半天,方才好了。不想大公子知道了,竟命人打扬州送了半个醉扬州的厨房来。”

    三娘看了看云未杳,笑道:“你寻姑娘却是为何?”

    阿临拉起云未杳的手摇晃道:“如今崇山馆是鸡飞狗跳,还请姑娘给我们想想法儿,不然那位若一直闷着,老爷知道责罚下来,又不知是怎样的发配呢!”

    云未杳想了想,便与阿临耳语几句,阿临忧心道:“这可使得?”云未杳只是点了点头,阿临喜道:“姑娘既应下了,我去跟弘安说便是。”说罢便喜滋滋地离去了,三娘奇道:“你跟她说了甚么?”

    云未杳笑道:“我让她去外面药房买几钱上等朱砂。”三娘嗔道:“你也跟着胡闹,何不与他直言,城外并无无过山。”云未杳叹道:“你可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三娘便不复再言。

    云未杳慢慢踏进了鸿影阁,果见弘少均抱膝闷闷坐在南窗下,见得她进来了,方才起身笑道:“姑娘如何得空,这早晚就来了?”云未杳笑道:“左右无事,过来与你说说话。”弘少均便欢天喜地道:“我也正想寻姑娘说话呢!”因又道:“过来可遇到了阿临?”

    云未杳笑道:“远远地瞧见了,见她急匆匆出去,想着必是有你的要紧吩咐,便不敢叫下她。”弘少均便点点头,眼光忽忽道:“原也不是甚么大事。”云示杳笑眯眯道:“昨夜,我竟做了一个梦,因想着梦境皆是虚幻,原不肯当真,只是梦能卜出吉凶祸福,古往今来之奇事也数不胜数。相爷素来夸你至灵至性,是以便来找你说说话。”

    弘少均惊道:“嗳呀,原来姑娘也做了非常之梦。我且与姑娘说,梦虽多为虚幻,总有一二是实的。大底便是至诚则灵,自然有仙人入梦指点。”

    云未杳笑道:“是了,我那梦正是有仙人指点。”

    弘少均越发有了兴致,急道:“且与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梦?”

    云未杳沉思片刻才道:“那仙人未具名姓,只是鹤发仙颜,足履五彩祥云,乘清岚而来,有香风盈袖。”

    弘少均一拍大腿道:“想来必是太上老君无疑,却与姑娘说了怎样的话?”

    云未杳讶然道:“原来是太上老君。”敛眉故作沉思,才慢慢道:“他说以丹砂入药,炼作玉泉丹,可保四时康健。”

    弘少均喜道:“原来姑娘与我做了一般的梦。那玉泉丹妙处何止保四时康健,直是能长生不老。”

    云未杳奇道:“你竟知道?莫非你也梦到了太上老君?”弘少均点点头,便将阿临向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复笑向旁侧的青女道:“你们总说梦皆虚假,何以姑娘与我做了一般的梦,想来必是太上老君一同托梦与我和姑娘,好让我等不必多疑。”

    云未杳抿下笑意,认真道:“你说得在理,太上老君是上古大神,见惯了沧海桑田,那无过山兴许早变了模样。”青女听了云未杳之说,心下暗暗着急。她原让阿临去寻云未杳,便是要她断了弘少均的糊涂念头,不想她来竟好一顿胡谄,偏弘少均竟也信了,越发来了兴致。

    云未杳看他兴致颇高,便为他慢慢下针,又与他闲话打发时间。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阿临笑嘻嘻进了鸿影阁,当头便道:“二公子说得果然不错,那弘安打发了几拨人去,果然打听出来有一处叫‘乌果庄’的地方,村头便有一棵老松树,往地下发掘了三尺,果然得了七钱丹砂。”

    弘少均喜得拊掌直笑,向左右道:“我说得如何,竟是半点不差了。你跟弘安说,他们辛苦了,都有赏的。”阿临心虚一笑,只道:“还用你说。”

    云未杳轻摇小扇,笑道:“恭喜你梦想事成。”

    弘少均却皱眉道:“如今丹砂倒是得了,太上老君却未曾告之玉泉丹炼制之法,这可如何是好?”

    云未杳笑眯眯道:“你向前才说了心诚则灵,现下只须好好等着,太上老君总会入梦来的。”便在此时,使女报说弘逢龙来了崇山馆,弘少均急命青女认真收好了丹砂,方才垂手侧立门前迎着。云未杳因着医治弘少均,素来不曾回避,便也与他一同候在门前。

    弘逢龙已换了身常服,身后跟着弘少则。他二人进得屋来,见得云未杳在房中,颇有点意外,弘逢龙道:“你今日来得早。”

    云未杳见了礼,笑了笑道:“左右无事,便来陪二公子说说话。原想着晚些时去见相爷,不想在这里便遇着了。”

    弘逢龙笑了笑,很是温和道:“你有事找我?”弘少则的眼色却有些阴沉,他早知道了湛若水夜入相府与她相见,又且威胁弘逢龙的事。

    云未杳道:“原是少均……”

    云未杳话音未落,弘少均立即道:“因着姑娘的照料,我如今已大好了,父亲与大哥不必担忧。”弘逢龙尚未开口,弘少则瞪着他道:“你好是不好,还得听大夫的。”

    他只说“大夫”而不提云未杳,自是信她不过,偏云未杳装做听不明白道:“二公子说得极是,如今是大好了。只要照着我父亲的法子去做,不会有大恙。”

    弘少则面色不善道:“听姑娘的意思,莫非是要来辞行了?”照弘逢龙的意思,便是弘少均无事,也会将她留在府中,如此方能牵制湛若水。偏她此时在少均面前开了口,他与弘逢龙再是不情愿,也不肯让少均不开心。虽说云未杳终究还是逃不他们的手掌心,却会多许多麻烦。

    云未杳笑道:“是。我今年冬至再来府中。”

    弘少均依旧笑着,只有些淡淡的黯然之色。弘逢龙笑得温和,只道了声“好”。弘少则立时便要阻拦,弘逢龙只是看了看他,弘少则便不敢开口。云未杳心下略略有些诧异,好在她素来在人前皆是淡漠的神色,现下面上波澜未动,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她本欲以退为进,偏此时骑虎难下,心下极是懊恼,暗恨自作聪明了,只是口中却道着谢。

    三娘很是不解。云未杳既有心留在相府,自当单独去求弘逢龙,如何会当着弘少均的面提辞行之事?弘少均向来不肯圈着她,更会代她求情,如此不是辞定了?只是听着弘逢龙允了云未杳辞行之意,她竟是松了好大口气。

    三娘哪里知晓云未杳心思百转千回,现下正思忖着应对之策,好在弘少均道:“我如今虽略觉好了些,只是近来时节反复,只怕姑娘暂时还不能走。”云未杳心下却松了好大口气,面上却是沉吟之色。

    弘逢龙淡淡抬了抬眉,笑向云未杳道:“我只道均儿身子大好,便不好再留你,如今看来只怕你还得再留些时候。”云未杳看了看弘少均,虽不解他何以突然开口相留,却也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弘逢龙的用意,只淡淡道:“少均既是如此,小女便再留些日子。相爷,若别无他事,恕小女告退。”说罢便行了礼,带着三娘回了烟雨斋。

    三娘看四下无人,因悄向云未杳恼道:“我只道弘相爷允了你离开,不想是以退为近,说到底还是要将你圈在这府中。”

    云未杳笑道:“这不合了我的心意么?”

    三娘暗暗叹了口气,只道:“你既要留下,何故去辞行,无端多此一举?便是欲擒故纵,如何当着少均的面说?当着少均的面,你自然就走定了,可惜他却反悔了!你究竟是何盘算?”

    云未杳笑道:“弘相爷深知我早有离去之意,无奈此时湛郎进京,我自不肯走了。若我有意留下,弘相爷必起疑心。他若生了疑心,湛郎必然曝露。我如今只有装做一无所知地去辞行,且还要坚决地辞,便只有当着少均的面说了。”

    三娘点头称是,只想了想又道:“你这样做,说到底还是为了掩下他昨夜入府的行藏,只是相府高手如云,若弘相爷有所察觉,你今日辞行,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说得不错,以弘相之精明,哪会不知道湛郎昨夜进府之事?”云未杳笑了笑道:“若湛郎曝露,而我还淹留在此,弘相爷便会怀疑我留下的用意,兴许还疑心我与湛郎有所合谋,你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啦!是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辞行。”

    “是你以便以辞行明志,为的是让弘相爷不对你与湛相公起疑心?”见云未杳点了点头,三娘气恨道:“从前,他身中剧毒,你要为他费心,如今人救过来了,你依旧费心。为了他,你当真费尽了心思。”

    云未杳只是不语,三娘又叹道:“你从前素不去计较许多事,自与湛相公相识以来,竟也用心眼了,且是与弘逢龙斗心眼。我竟不知是好是坏。”

    云未杳却淡淡道:“不过一点小聪明,在他眼中,只怕还不够看。”

    三娘便瞪着她道:“你素来体贴少均,如今却是用他作筏。”云未杳闻言只是默默不语。三娘叹道:“原也不怪你。我只道弘相爷心疼少均,今日不也用他来留下了你么!”

    云未杳叹道:“今日,我算是欠下少均一个人情了。”三娘笑道:“你救他无数,何来欠他人情。”

    “不一样的,终究是我自己不能坦荡。”云未杳又重重叹了口气才道:“他素来知道弘相爷不肯放我离开,如今突然允下,便自然反常。少均是明白人,他自清楚因着弘相爷担心着他,自不会当面为难我,却会暗中用手段。他是为我着想才会如此。我只道他为了少均,绝不会松口,不想竟都早料着了,是以才会故意允我,倒唬了我好大一跳。”

    自云未杳离开之后,弘逢龙又与弘少均说了半天的话,方与弘少则离了崇山馆。弘少则思忖半晌,正犹豫是否开口,弘逢龙已淡淡道:“你可是要问为父,明明便要留下云丫头,何以偏生允她离去?”

    弘少则笑了笑道:“她当着少均的面辞行,若父亲不允,少均必然埋怨父亲。虽说少均生性至孝,心里总归有好些时日的不快,无端生了嫌隙。父亲这是为弟弟着想。儿子只是以为,今日之事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弘逢龙拈须笑了笑,慢慢道:“依为父来看,云丫头今日并不是为来辞行,而是有意留下的。”

    弘少则心下惊疑,却很快恢复如常,道:“她清楚与上官清订婚,我们与她便再难似从前那般心无芥蒂。她此番进京,便不肯老实呆在府中,何以又肯留下了?”弘少则想了想道:“莫不是为了窃取机密?”

    弘逢龙哈哈笑道:“她一介弱女子,能治病救人,却做不了细作。那卫三娘虽武功高强,在我相府之中却不过尔尔。除非上官清突然糊涂至极,否则不会让她二人犯险。”

    弘少则沉声道:“依父亲所言,便不为窃取机密,只是留在府中,必然还是有所图谋的。”

    “她与上官清分隔两地时,自然时时刻刻都有归去之意,无奈上官清进京,她又能去到哪里?上官清以身犯险,而她为保上官清,便只有将自己老老实实地放在为父手中。”弘逢龙叹道:“你说得很是,她确实有图谋,谋的是为父的安心,谋的是上官清的安稳。”

    弘逢龙笑了笑又道:“虽不知上官清昨夜与她说了怎样的话,只以她的聪明,必然明白上官清入府瞒不过为父。既能明白这一层,最正常之举,便是来辞行,离开相府这个龙潭虎穴。自然,云丫头也很清楚,若来辞行,为父必会留她。如此一来,她既证了清白,教为父安心,又不着痕迹地留了下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弘少则冷笑道:“父亲将她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若她若果真聪明伶利,便不该在父亲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

    “耍弄手段又如何?”弘逢龙笑道:“你若处身似她,便会明白,辞比不辞好。”弘少则恭身道了声“是”,弘逢龙又笑道:“只以今日情形看来,她并不知道上官清昨夜见过为父,否则便不会多此一举。”顿了顿,忽又叹道:“虽复如此,这丫头对上官清好是情深意重。那般清冷淡素的性子,如今竟因上官清用上了心思,竟也是如此周密,真真不愧是我弘逢龙看上的儿子媳妇。她与少均,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弘少则笑道:“她既求安然,咱们便给她一个安然,也免教她日夜防备。”

    弘逢龙笑道:“云丫头不足为虑,她的心思,为父一看便明白。你要当心是,是上官清。他来京中,目的必不简单,你切不可大意了”。

    弘少则凛然道:“是,儿子记下了。”他当即告礼离去,召来心腹弘林,命他务必监视好湛若水的一举一动,又亲自去安排人手盯紧云未杳,叮嘱务必外松内紧。

    云未杳自回了烟雨斋,便命三娘深闭院门,除却日常问诊弘少均,无事不可外出,亦不可多与弘府之人闲话。三娘怕她闷出病来,云未杳道:“如今权当闭关。”三娘嘲道:“是,姑娘又在想疑难病症了。”

    云未杳便自笑了。三娘笑道:“你想病症之时,不是在阆山,便是君山,终是个山明水秀之处。如今相府虽差强人意,好在烟雨斋倒也不差。”

    原来那烟雨斋后有数亩方塘,水质极是清澈,临池沿岸高低错落种了一圈的桃李榴杏,树下莳了许多时花,有若海棠、芍药、月季、牡丹、美人蓼之属,四时花开不断。烟雨霏霏之时,池中薄雾蒙蒙,轻烟淡笼,满湖景致半隐半现,便是最妙之时。烟雨斋卧室与书房皆正对池塘,且轩窗开得又极朗阔,观景最是得宜。云未杳素来便是安静的性子,既打定主意留在相府,镇日只除却看书弈棋,便是钻研往日遇见的疑难杂症,且有烟雨斋一方美景作陪,看起来倒也自在。她只将对湛若水的思念压在心底,竟教人看不出多的情绪。

    湛若水不敢明目张胆去见华棣,只有暗中寻找机会,是以自上次探视云未杳之后,便再未去见过他。这日,他探知华棣夜中将赴同僚酒宴,便知机会到了,先自便躲开了弘府盯梢人马。

    华棣坐在轿中,心事重重。江南苏皓暴乱,朝廷派出的威武将军曹寻,却只会纸上谈兵,而他本欲率军镇压,却不想朝中一纸诏书将他召回京中叙职。他便是有千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奉命行事。华棣只道是政敌故意为难,却不想回了京师才知,这竟是弘逢龙的主意。如今曹寻兵败,江南军情紧急,弘逢龙此时召他回京,直是将军国大事视为儿戏,二人竟闹了个不欢而散。他实在想不通弘逢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华棣正自想着,轿内却射进一粒纸团来。那纸团来得无声无息,众轿夫随从皆未察觉。华棣拾起纸团摊开,隐约有字迹。他借着月色看了,上写着:飞花池。落款是为一个“湛”字。华棣心念一动,当即喝止轿夫,便有家人上前问询,华棣状若随意道:“去飞花池。”家人虽有狐疑,到底不敢多问,当即吩咐了轿夫。

    原来飞花池乃京中第一繁华所在,比之保扬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华棣远远便听见画舫上传来的鼓吹与欢歌谑语。轿夫停在飞花池畔,华棣下得轿来,正自四下观望,却见一个船夫撑了只小船笑向他道:“先生,请上船。”

    华棣见那船夫面貌丑陋凶恶,夜中平白教人心惊,却又似在哪里见过,只一时记不起来。家人忙道:“大人,此人来历不明,切不可上船。”华棣便有迟疑之色,船夫笑道:“先生可还记得蜀冈之事?”

    华棣眉头一皱,蓦地记起曾两次邀湛若水在扬州蜀冈相见,便自笑了,向那船夫道:“好!”说罢径自上了船,家人再拦不住。原来那船夫正是孟飞所扮,是奉湛若水之命接应华棣来了。

    华棣只道湛若水便在舟中,岂料上了船才见除却他与二人,再无旁人。他待要问询,孟飞已点篙离岸。华棣再有满腹狐疑,也隐忍不发。船到湖心,孟飞停篙笑道:“大人稍待,爷很快便来!”

    话音才落,华棣便听得耳畔微有风声,才一回头,便见湛若水立在船尾,正含笑而视,登时张大嘴巴,只道:“你……如何来的?”

    湛若水不答只道:“三年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华棣上前一把攥住湛若水,上下仔细打量,眼中隐有泪光,道:“你已经好了?”当年他曾着意打探,得知湛若水去了蜀中解治剧毒。因着秋烟兰下毒,而她又是他安排在湛若水身边的,这三年来,他一直后悔。

    湛若水含笑点头。华棣拭着泪,口中只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湛若水道:“此前不久,在下曾去扬州拜访大人,不想大人来了京中……”他不说还好,一说华棣竟当场翻了脸,只冷冷道:“你为何去扬州?”

    湛若水便有愕然之色,好在很快明白华棣所指,只笑道:“因为有人希望在下去!”

    华棣道:“是苏皓罢?”湛若水便摇了摇头,华棣颇为意外,又道:“他在江南起事,你们岂不是又能聚在一处,共谋‘大事’了?”

    湛若水道:“苏皓起事,与在下无干。”

    华棣冷冷道:“苏皓便是你旧部,你敢说他如今起事,与你无干?”

    湛若水苦笑道:“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惜命怕死。”

    华棣死死盯了湛若水许久,见他一片坦荡,并无作伪之色,方松缓了许多,道:“那你因何去扬州?”湛若水道:“在下向前说了,是为大人而去。”

    华棣“哦”了一声,眉头轻轻挑起,道:“所为何事?”湛若水揖了一礼方道:“求大人一件事。”又看了看华棣的脸色才道:“请大人为在下引荐一人。”

    华棣奇道:“是谁?”湛若水笑了笑,只以手指了指天,华棣登时变色怒道:“大胆!”湛若水便不言语,华棣冷笑道:“你一个钦命要犯,竟敢去见他!”湛若水便有落寞之色,华棣气哼哼道:“你见他,竟欲何为?莫非要他平你晋宁之冤么?”

    湛若水道:“大人也知我父亲蒙冤,我便不能申冤了么?”华棣便有愕然之色,湛若水笑了笑道:“在下请大人引荐,是为了解江南之围。”

    华棣竟自笑了,道:“上官清,你不祸乱天下便好!”湛若水叹道:“大人竟也不信我。我正是不肯祸乱天下,才请大人引荐。”

    华棣面色凝重起来,只仰头看着天上明月,良久方道:“本官也是三贵,若引荐你,便是背叛弘相,也是自寻死路。”

    湛若水垂眸道:“当年,上官清起兵反叛朝廷,却让江南遍地焦土,十室九虚。正是大人,倾尽毕生心血,才让江南重回富庶安稳。”

    “不错!”华棣道:“扬州、江南,耗尽本官毕生心智,我断断不会容人再将它变为人间地狱!”

    湛若水道:“大人一片仁心,在下佩服之至。”

    华棣傲然道:“曹寻志大才疏,才会败给苏皓。只要有本官在,江南再乱,也变不了天!”说罢又冷冷道:“本官不会帮你,只会杀了你。本官,也是三贵!”

    湛若水道:“不错,大人也是三贵,是以江南军情十万火急,大人却在京中!”

    华棣旋即转身,逼视着湛若水:“你这是何意?”

    湛若水冷冷道:“大人可知道,是谁最希望在下去江南?”顿了顿,湛若水方一字一句道:“弘、逢、龙!”

    听闻此言,华棣面色陡然凝重,双手死死地攥着,骨结分明。

    湛若水如何游说华棣不表,却说云未杳身在弘府,亲眼见着烟雨斋外的池边花谢花开,又见着湖中莲叶自叶破初发,到小荷初露,碧绿占了大半个池塘。三娘见她无事之时,便时时倚窗而坐,只望着那一池湖水发呆,大半天也不发一语,便知她心下念着湛若水。云未杳口虽不言,人却清减了许多,三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风云翻卷,当是大雨将至。云未杳依旧坐在窗边,忖道:湛郎说要见华棣,竟不知他见到没有。三娘看在眼里,怜道:“你若着实放心不下,未若我去龙岩寺走一遭,便是不能见人,捎个口信也是好的。”云未杳叹口气,头也不回,只淡淡道:“‘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没有大事,不要去找他,没的惹他分心。”

    三娘便不再多说,此时空中传来几声闷雷,云未杳抬头看了看天,已然乌云布密,天空墨色一般地黑。三娘赶紧关了窗,又将她拉离窗边,云未杳看得好笑,只道:“我如今已是大人,你却还像小时候那般照顾我,莫不还当我不懂事?”三娘瞪着她道:“你也道自己长大成人,偏做些事来,还是那般无法无天,总教我不放心。”正说着,半空中响起一阵惊雷,伴着阵阵狂风,暴雨说来便来了。云未杳看了看门外道:“热了这许久,终是需得一场暴雨方才痛快淋漓!”

    暴雨足足下了大半个时辰,至夜方停,烟雨斋内暑气尽销,池塘也涨了许多水。云未杳正欲歇下,忽听得一阵叩门声,却是青女的声音。三娘开门,却见弘少均也在,不由怔了怔,复又将他二人迎进房中。

    云未杳听得弘少均来了,也很有些意外,忙换了衣衫步出卧房,笑道:“这个时候你不好好歇下,来这边做什么?天雨路滑,也不怕摔着。”弘少均笑接过三娘端来的茶,只轻轻吹着。青女笑道:“我可不也这么说,无奈他心念一动,任谁也拦不住。”

    云未杳道:“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弘少均笑道:“哪有甚么话,我就是来看看你。”云未杳便笑向三娘道:“前儿我新配了个药方,在我房里,你去找找。”三娘会意,便叫着青女同她去找。云未杳这才笑道:“她们都不在,你且说罢!”

    弘少均笑道:“果然都瞒不过你。”顿了顿才道:“那日你要辞行,父亲原本允了,我偏将你留了下来,这自是与你本意相悖了。我原本早就要与你说的,只怕你心中怨着我,只得等你气消了才敢来。”

    云未杳暗暗叹口气,笑向他道:“你何以便说我生气了?”弘少均笑道:“姑娘素来志在山野林趣,不爱人情俗世纠缠。这些年你照拂于我,大约很多是因着云世伯的诺言。”

    云未杳笑道:“我既住下了,你便不要去多想。所谓诺言一说,也不必再提起,咱们自是有上一辈的情份在,只是便没有上一辈的情份,莫非我便不救你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弘少均笑了笑,道:“我竟忘了,姑娘仁心仁术,最是菩萨心肠,见不得人有苦难灾痛。”

    云未杳没有接口,有的话只能就此打住,再多说就会彼此尴尬了。弘少均只默坐着,两人皆是不言语,三娘与青女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情景。三娘笑道:“好好的,如何都不说话了。姑娘,可是你惹恼了二公子?”弘少均急道:“我很好,姑娘也很好。”青女笑道:“谢谢姑娘的药方,三娘恰才找到与我了。天不早了,他还要回去喝药,便不久留。”云未杳遂起身将他二人送至门外。

    三娘关上门,因道:“他今日很是古怪,可与你说了甚么?”云未杳没有看三娘,也没有说话。三娘道:“他的心,你明明知道。”云未杳叹道:“我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只能许给一个人,再多便会害人,会遭报应。”三娘叹道:“你与少均,明明最早相识。”云未杳道:“哪是早晚能定的。”

    三娘道:“湛相公复仇,只怕早晚与弘相爷为敌,到时你如何自处?你又如何见少均?此事原本与你无干,何不远远躲了开去,省得你夹在当中为难。”

    云未杳沉默许久才幽幽道:“便是没有我,湛郎也会复仇,也会与相爷为敌。我既救下了他,如何便与我无干?唯今之计,不过走一步看一步。”

    三娘笑了笑道:“你总是这句话,可见你心下本就为难了。”

    云未杳笑道:“到底瞒你不过。我既盼着湛郎冤仇得雪,又怕此事牵连到少均,竟是没有双全之计。我从前总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是以总须得有个决断,只如今这般的决断,当真为难。”

    三娘眉头深锁,一边是她挚爱之人,一边是她视作的至亲之人,任谁有半点不好,最终伤的都是她。不知云未杳的人,只道她性情淡漠,却只有她才知道,云未杳才最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