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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铁路 第三章 冰天雪地

    ??冰天雪地

    舍拉霍夫少校无暇顾及日本人的袭击。由于时间紧迫,他每天都要忙于置办工程用地。哈尔滨附近地处偏远地带,没有清政府的直接行署,少校要经常去远在阿城的府治办理行政公务。大约过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各项事务基本都完成了。

    少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沉默不语,他大概是在想着租地的事。这时候戈洛文上尉从外面跑了过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上尉歇息了片刻之后,突然问道:“霍尔瓦特要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少校的沉思被上尉的问话突然打断,少校猛地一怔转过了头来。

    “哎呀!我差点忘了,我们要在八月二十八日之前赶到东宁三岔口!坏了坏了,”少校连忙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道,“今天是多少号?”

    “快了,如果我们今天晚上开始准备,应该还来得及。”戈洛文上尉回答道。

    “那就快把,恐怕是来不及了,我们尽量往东宁赶。”少校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道。

    “好!”

    牡丹江畔,俄国人在那里修建了一个简易工棚,准备接收从旅顺强征来的筑路劳工。

    佟启浣一干人被俄国佬从马车上拽了下来。领头的老毛子军官挥舞着大鞭,准备把他们全都赶进工棚。

    舍拉霍夫少校带着队伍正巧赶来,策马行动的时候和佟启浣打了个照面,尔后他继续朝东宁方向行进。

    这时的佟启浣显得极为狼狈,脚上铐着铁链,貌似一个正在被流放的犯人。可是从他的眼睛里依然能看到些许的刚强。

    奉天小西门城楼下,陆国隆在这里补充了点水和粮食。

    “走吧,在那么得快点儿了!”陆国隆一边把货物绑在马上,一边冲张怀潼说道。

    张怀潼坐在台阶上正要休息,听了陆国隆说的话似有些惊奇,他抬起头来说道:“怎么,咱们还走啊?”

    “我也想在奉天好好过小日子,可惜这地方老字号太多了。咱们刚刚起步干不来啊!”陆国隆挺起胸脯,正了正衣冠道。

    张怀潼于是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说道:“哎,那好吧,在那么快点走。”

    “走吧!”

    依然是两个人,依然是两匹马。只不过这里已不再是山东,而是辽阔的关东。

    陆国隆有些累了,勒下马来说道:“大哥,在那么歇一会儿吧。”

    “行,我去解一下手。”张怀潼也把马勒住并跳了下来。

    “好,那你快点。”

    张怀潼跑到很远的树下,接着又钻进了树林。

    陆国隆看着他远去,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接着他转过头去朝着前方眺望。冗长的大陆一侧,夕阳中突然出现一队人马,骑手面目狰狞狂奔而来。陆国隆心下一惊,连忙调转马头准备避让。可这群人一走近便立刻围了上来,果然是来者不善!

    领头人很快就看到了陆国隆身后的两袋东西,顿时眼前一亮,举着鞭子吼道:“把你后面的东西拿来。”

    陆国隆明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反抗也许是没用的,但是不反抗是肯定不行的,他拔出了身后的刀。

    众土匪拥了上来,陆国隆和他们你来我往打斗了一阵。陆国隆身手不错,十几个土匪进不了他的身。正待他准备上前反击的时候,匪头子的火枪顶了上来。

    陆国隆无奈放下腰刀,匪头子用枪托把他打倒在了地上。接着土匪们拥上来将马上的东西一扫而光。这时陆国隆看清了匪头子的面孔,他露出两个大辫子,脸盘方方正正,是一个典型的蒙古人形象。接着匪头子用枪指着陆国隆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苏尔特,你要是想报仇尽管来找我!”随后那匪头子便带着土匪们笑呵呵地扬长而去。

    正在这时,张怀潼从树林里赶了过来,见状连忙问道:“怎么了?”

    “他们……抢了咱们的东西!”陆国隆拄着地要起来。

    张怀潼跨上马追去。

    陆国隆站了起来,看着张怀潼远去追逐的背影,心中忽然闪现了一丝冷漠。他应该追上去的,要么拉住张怀潼告诉他那些人有枪,要么和他一起去把东西抢回来。但是,他没有去。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似的枪响,他想张怀潼应该是活不成了,于是他跨上马继续赶路。想不到张怀潼回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还骑着马狂奔到陆国隆面前,把抢回来的东西扔给了他。

    陆国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会对着张怀潼笑,那时一种苦笑。

    “好了,咱们能继续赶路了吧?”张怀潼调转马头朝北方奔去,陆国隆也策马跟上。

    实际上,张怀潼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腰间的伤口还在慢慢滴血。虽然草草包扎血是止住了,但是他整个人却已经在慢慢接近死亡。现在的他只坚持着一个信念,就是帮陆国隆读过即将到来的辽北荒原的冬天。

    1897年8月28日东宁三岔口,远远地看台上已经坐满了不同级别的中俄官员。“大清东省铁路”的动工典礼即将开始,各国的文武官员也在这里准备一睹“激动”的一瞬间。

    舍拉霍夫少校和戈洛文上尉刚好从远处赶来,上尉指着看台提醒道:“看!动工典礼已经开始了。”

    于是少校扬鞭策马,一下子跃进了庄严的主会场。本应下马就坐的他非但没有下马,还骑着马绕场跑了一周,接着他抬起头傲视着座位上的人们,这一场景也被记者的相机定格为永恒的瞬间。话筒旁的尤格维奇局长顺势走到少校面前敬了个礼,少校回礼跨下马来,两人又握了手。

    舍拉霍夫少校成了动工典礼上最耀眼的人物。

    会客厅内,少校和上尉举起酒杯正欲把酒饮下。尤格维奇局长从台下走了过来,拉着少校的手道:“走,跟我去见一个人。”

    少校惊愕之余被拉到台下,一位中年俄国人迎面而来。局长上前对中年人说道:“部长,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舍拉霍夫少校。”接着局长又转过来对少校说道:“这位是财政大臣维特爵士,他对我们的工程给予过很大的帮助呢。”

    少校早就知道这位俄罗斯帝国的财政部长,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与国家部长级的高官面对面,心里面别提多高兴了。他赶紧上前敬了军礼,两个人又握起了手。

    维特爵士举杯说道:“你就是在典礼上狂傲不羁,骑着马绕场一周、出尽了风头的舍拉霍夫少校吧!听说你非常的有能力,以后帝国在远东的很多事情还需要你的加入呢。”

    少校也举起杯,“维特爵士说的是,我会努力的!”

    财政大臣维特·塞奇伯爵在中东铁路的建设中提供了大量的金融支持,尤其是枢纽城市哈尔滨的支持。为了建设这条铁路,维特在圣彼得堡特地建立了华俄道胜银行,这座银行也正是帝俄在东北的又一殖民工具。

    辽北大地一剑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冬季的提前到来对陆国隆和张怀潼来说简直是个灾难。四处没有人烟,张怀潼已经不能多走动一面挣开伤口,凭着从奉天带来的粮食和柴草也只能维持两个月。

    小帐篷里,张怀潼坐在干草上苦恼地低着头思考着,烛台对面的陆国隆沉默了半晌。终于陆国隆抬起了头,对张怀潼说道:“怎么办?这方圆十里是一户人家也没有啊!眼看着粮食就快吃完了,过了戌月和腊月,还有一个正月的。外面风那么大,咱们只能等到来年开春才能动身。难不成咱们要躺在冰地面上干靠?”

    “没办法,能省的都省了。”张怀潼依旧低着头。

    “可我们不能等死啊!”

    张怀潼站起身来拉开帐帘,一股冰冷的寒风扑面而来,陆国隆本能地伸手挡了挡脸。不过他看出了张怀潼的意思,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确实过分。他连忙站起来拽住张怀潼道:“别,我就是说说,你别当真啊。”

    张怀潼想了想,推开陆国隆。

    “让开!”

    张怀潼出了帐篷,留陆国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半晌,张怀潼掀开帐帘,把一袋子马肉扔了进来。

    “张大哥,你好不容易得来一匹马。”陆国隆有些愧疚地说。

    “算了,今天晚上开荤!”张怀潼转过头去故意不看他。

    牡丹江铁路工地,中国劳工在自己的土地上修筑铁路。一个俄国士兵走过来,挥起鞭子就打,还骂着:“臭鞑子,快点儿!”

    挨打的鲁天成一把跄在了地上,佟启浣从对面抄起铁锹跑了过来。俄国人抬起头,还没有看清来者是谁,一铁锹便砸了过来。这老毛子被掀倒在地上,脸上尽是血印,竟然又倔强地爬了起来。

    不经意间,周围已经聚起了一大群人。俄国人站一堆,中国人站一堆,他们都想看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那工头上来一拳,被佟启浣就势按住。然后佟启浣飞起一脚踢中了俄国人的额头,那老毛子被再次踢飞,仰在了地上。

    围观的俄国人怒了,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中国人见势不妙也冲上来,两方人便厮打在了一起。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佟启浣跑了出来,正好撞见了刚刚调来的俄国兵。

    骑马领头的是戈洛文上尉,看见前方有骚乱就立刻下了马来,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问佟启浣。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打起来了?”

    佟启浣大长着嘴巴,眼珠子提溜一转,很机警地回答道:“俄国工头要杀中国工人,出人命啦!”

    戈洛文懵了,他哪碰见过这样的事。无奈之下他只好走到人群后面,举起手枪朝天一放。。

    “啪”的一声,人群一下子就静了。

    戈洛文喊道:“施工队长,你给我过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人群中没有人答应,因为那工头已经被抬进医务室了。

    这时一个中国人走过来说道:“长官,那工头随便打人,我们中间有人去劝架,结果让那个工头打得头破血流的。”

    佟启浣也走过来说道:“我们中国工人可是受你们合法雇佣的,我们为了挣那份辛苦钱容易吗?我们是不可能偷懒的。这工头干嘛要打我们?我们……”

    “行了!”戈洛文上尉不耐烦了,“那就是说你们中国工人的确怠工了,怨不得我们!”

    佟启浣探过头来,低声对戈洛文上尉说道:“不怪我们工人怠工,你看这块地方虽说平坦,可地势比周围要高啊。尤其是脚下这一片儿,分明就是一个高坡,想挖路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啊?你们俄国部队不是强嘛!弄点炸药来,把这儿一炸!这修路不就省事儿多了!”

    那戈洛文上尉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向他提过建议。他奇怪的是眼前这个看似傻呵呵甚至有点白痴的中国工人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只是上尉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身来问道:“我的施工队长在哪儿?我要见他!”

    终于有一个俄国工人上前答道:“队长被抬进医务室了。”

    “这个饭桶!连个工地都管不好!”上尉暴跳如雷,“从现在起他不是施工队长,我会另外调一个过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本段铁路的段长,同时也是护路军长官今天我就进驻这里亲自督工,直到工程结束各就各位,给我干活去!”

    吵闹的工人们又回到坡上打地基,佟启浣去医务室包扎了伤口,正好碰见了那刚出来的队长。这倒霉的工头斜了他一眼,不屑地走了出去,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撤了。

    第二天,俄国人果然运来了炸药,还是舍拉霍夫少校亲自送过来的。看见久违的少校,戈洛文上尉伸出了双臂,两个亲密的战友紧紧相拥。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高岗瞬间化成了平地。所有的工人都欢呼雀跃奔向工地。

    少校问上尉道:“这主意是你出的?”

    戈洛文上尉左手一伸,指着佟启浣道:“是哪个中国人给我出的主意。”

    佟启浣正跟鲁天成说着炸药的威力,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傻笑,在阳光的映衬下佟启浣倒是显得很精神。舍拉霍夫少校用一种和戈洛文上尉类似的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中国人,注视片刻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好像见过他。”

    “什么?”上尉十分惊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少校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什么,我先走了去牡丹江开完会再来找你。”

    舍拉霍夫少校走到马前跃上了马,戈洛文上尉上前敬礼,少校勒上缰绳回了礼,扬鞭而去。

    关东的冬季是漫长的,在辽宁北部,本该腊月才来的寒潮居然来得这么早。这对于陆国隆和张怀潼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张怀潼捂着他那隐隐作痛的伤口,望着帐篷外面那凛冽的寒风,又陷入了一阵迷惘之中。他明白,他们两个人恐怕等不到来年开春就会被饿死。

    陆国隆从帐篷外面挪了进来,使劲地搓着双手,好像是希望瞬间就能暖遍全身。

    张怀潼看着他,他看着张怀潼,看着看着,两个人哈哈大笑。

    牡丹江自然要比辽北冷得多,因为这里是零下四十度的低温铁路工地地形开阔,西北方更是疯狂地肆虐,这对于露天作业的工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鲁天成抱着沉重的铁锹,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着。摇晃着身子,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便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佟启浣从远处跑来扶起鲁天成,鲁天成已经昏迷不醒,全身瘫软躺在地上。佟启浣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两只手用力地搓着他的脸。这时工人们也都聚了过来,有的上来搓着鲁天成的手,有的上来搓鲁天成的脚,当然他们都是中国人。

    戈洛文上尉闻讯赶来,挤过人群,把聚在核心的几个工人推开,上前问道:“怎么了?”

    佟启浣抬头说道:“他冻伤了,不知怎么的就是不醒。”

    “是休克了吧!快点抬医务室去!”上尉指着人群道:“都散了,都散了,给我干活去!”

    工人们呼呼啦啦回到自己的岗位继续干活,挤过女工抬着担架走了过来,领头的女工放下担架后拉开佟启浣说道:“交给我们吧,没事的。”

    鲁天成被抬上担架,佟启浣连忙上前去叮嘱着:“哎……轻点,别把他弄上了。”

    那个领头的女工回过头来对他淡淡一笑,转过去把担架抬走,渐渐淡出了视线。

    佟启浣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傻了。

    其实这很正常,俄国人的铁路工地都配有医务室,而医务室也不缺雇来搭把手的中国女工。但是那个女工的笑却让久久挥散不去,让佟启浣难以忘怀了。

    工棚里,工人们都已经睡下。鲁天成躺在炕上不住地打冷颤。佟启浣握着他的手,不住地给他哈着热气。鲁天成慢慢抽动着嘴巴。

    “好……好久,没……没……回……回家……了……”

    佟启浣抱着他的上身,“好兄弟,想家了吧!想家了是吗?”

    “我……我……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前门儿的杏儿该熟了……昭儿还在家等我呢……我还没……给娘……磕个头呢……”

    佟启浣闭上眼睛,默默地听着鲁天成悄然发出的哭声,静静地说道:“回家!回家!咱们肯定能回家!你得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咱得活着,活着才能回家啊!”……

    窗外大雪纷飞,冷峻的白雾笼罩着北满洲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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