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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西楼 第七章 过雪峰

    这亲兵跟随他多年,已是左右臂膀,此时一臂之遥命在旦夕,骑兵统领虎目含泪,却咬紧牙关就是不伸手,不能拉啊,这个时候一拉,不但人救不起来,自己反而会被拖入流沙,两人都要死。

    那亲兵不愧为军人,起初在死亡的恐惧下,忍不住出言恳求,此时见将军不伸手,便也明白自己身处绝境,再无生机。

    此时流沙已经埋至他的颈部,亲兵脸色惨淡,神色却平静下来,眼中含泪看向骑兵统领,道:“齐三去了,将军……保重!”

    语音刚落,流沙已涌入他的嘴里,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话来,不消瞬间,人已经没顶。

    被吞没处,流沙短暂形成了一个凹陷,四周的沙子迅速流过来填充,仅片刻工夫,沙面恢复如常,再也寻不见齐三半点痕迹。

    眼睁睁看着亲卫被流沙吞噬,骑兵统领嘴唇颤抖,双手死死握住刀柄,大吼一声:“砍马头!”

    暴喝同时,他挥刀砍向自己的爱马。马儿此刻也已被流沙淹至颈部,见主人挥刀砍来,圆圆的马眼露出悲怆,缓缓流出两道清泪。

    骑兵统领的刀挥至马颈,骤然停住,怔然片刻,终是硬起心肠,闭上眼睛,一刀剁下……血淋淋的马头被刀尖挑起,骑兵统领把马头用力甩向前方。

    “噗”马头落地,他随即手按沙面,稍稍借力,腾空而起,飞向前方,足尖恰恰落于马头之上,然后再次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马头,挑起、扔出、借力……两百骑中,不乏反应迅速者,一些陷入不深,正慌乱挣扎的军士,被统领一声暴喝惊醒,如同突然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效仿,挥刀砍落马头,抛出借力,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试图在流沙中求活。

    骑兵统领以两个马头交互借力,跃出近千米,晓是他臂力过人,也倍感酸胀难支,正绝望间,只见前方不远处一道绿色映入眼帘,心中大喜过望:“绿洲!前面就是绿洲,加把劲儿,到了绿洲就有救了。”

    众军士闻言,如久旱逢甘霖,精神大振,纷纷加快前进的速度。

    绿洲之上,胡杨林中,杀机暗伏。

    黑云骑精兵们,隐没于暗处,拉弓上箭,弦成满月,紧紧盯着前方,将方才对方重甲骑兵队陷入流沙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对方人马被生生活埋的惨状,就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不由心悸。

    新兵营此次也挑选了几名能力出众的新兵随队历练,黄火鹏就是其中之一。第一次身临战场,亲眼目睹流沙吞人,虽然尚未动一兵一刃,也让他从心底感觉到寒冷,初出征时那种兴奋激动感已消失,直面生死的恐惧让他拿弓箭的双手都禁不住颤抖。

    “小子,手抖成这样,等会儿死的就是你。”身边的一名老兵斜眼看了过来,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冷冷道,“不想死,就把你的兵器拿稳了。”

    黄火鹏深吸一口气,强制稳住心神,偷眼看了看不远处趴在楼誉身边的弯弯,见她神情自若,甚至还没忘记从包里掏糕点吃,不免有些佩服,这小鬼虽然年纪小,胆子却挺大。

    又想到之前若不是她,估计此时在流沙里挣扎惨呼的人就是自己,心情就复杂起来。

    楼誉凝视前方,默默计算双方距离和箭矢速度,见时机已到,举起右手凌空劈落,从齿缝中迸出冰粒般的一个字:“放!”

    黑云骑军士应声而动,“嗖嗖嗖……”破空之声连续响起,百箭齐发,利箭撕裂空气,狠辣无情地射向正在流沙中艰难移动的人们。

    此时对方残余的重甲骑兵被困于流沙中,已经身处绝境,更不料引以为活路的绿洲上竟然有埋伏,笼罩于对方强弓利箭射程之中,直接被掐断了那一线生机。

    “有埋伏,快躲!”流沙上的人乱作一团,但哪里躲去?手脚快的人,拨去迎面而来的箭矢,趴于地面,小心匍匐前进,大多数人连反应都来不及,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大漠乌云蔽日,狂风乍起。

    军士的惨叫痛呼声,马儿的悲鸣声交织成一片,此时的流沙区恍然已成一座新的修罗场。

    眼看好不容易即将逃出生天,却遭伏击,手下死伤惨重。

    骑兵统领目眦尽裂,挥刀如风拨掉几丛箭雨,暴喝一声,运起内力,挑起马头往绿洲扔去,整个人深吸口气,如鹰隼高飞,跃出十余丈,足尖轻点马头,挥刀打开箭矢,竟然极其强悍地踏上了绿洲的地面。

    脚踏实地之后,立刻就地翻滚,躲到一块大石之后,迅速解下身上的盔甲,分成数片,一片片扔进流沙。黑色的盔甲铺在黄色的流沙上,俨然一座浮桥,已有轻功好反应快的军士足点盔甲,朝绿洲逃来。

    做完这些,骑兵统领卸下背上的强弓,捡起地上箭支,以大石为掩护,身体一半藏于大石之后,单膝跪地,瞄准、拉弓、放箭,强悍反击。

    竟不惜暴露自己,不顾生死地掩护正在流沙上逃亡的手下。

    “是个人物!”楼誉眼露赞赏,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一手从箭壶中抽出了三根流云箭……这边,骑兵统领正听声辨位,寻找狙杀胡杨林中的敌人。

    他是朔国最精锐骑兵的虎贲中郎将,论骑射,可排入朔国十大高手之列。此时虽然狼狈万分,却处乱不惊,以单人独弓反击,居然箭箭要命,犀利精准,暂时压制住了树林中如火焰喷射的箭雨。

    趁此机会,又有十余人逃上绿洲,纷纷就地躲藏,学着统领的样子,拿起弓箭伺机反攻。

    骑兵统领正全神贯注反击,忽然心头升起一丝危险的警惕,这种毫无征兆的警觉,是无数次历经生死得出来的经验,微妙不可言说,却极其准确。

    他下意识地收住即将射出的箭,微移手臂,目光如电在胡杨林间逡巡,寻找这丝危险的来源。

    忽然,耳朵微动,只听一丝极其清越的扣弦声响起,紧接着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破空而来,速度极快,瞬间已到眼前。

    那根尖利的箭头在眼中不断放大,骑兵统领瞳孔紧缩,他浸淫骑射多年,只听箭矢的破空声就知道来者厉害,准头、臂力、速度无不妙至毫颠,极其犀利强悍。

    不敢轻易撄其锋芒,百忙中只好就地打滚,硬生生被这支箭逼出了赖以藏身的大石。

    连续打了几个滚,那支利箭擦耳而过,刚刚松了口气准备站起来,不料破空声再起,几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二支箭接踵而至,带着强悍凛冽的杀意,直射他的胸腹要害。

    “连珠箭!”

    对方伏兵中竟然有人会射连珠箭,骑兵统领震惊之下,人还没有站起,只好有些狼狈地用手里的弓格挡。奈何这箭来得既准且猛,力度极大,只听“当”一声,虽然险之又险地把利箭挡开,铁胎硬弓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扯得脱手飞了出去,噗的一下落在沙面上。

    之前在流沙上苦苦求生时,还能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可此时只躲了两箭,骑兵统领就已浑身湿透,脊梁骨发寒。

    手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地抬头,还来不及抹一把额头的汗,却又听到凄厉的破空声,第三支箭紧接着呼啸而来,直轰面门。

    连珠箭,还是三箭连发!

    骑兵统领后颈的寒毛直立,心中寒意顿生。

    骑兵打仗都是成规模骑队冲击,万箭齐发,每场战斗都会时刻陷入混战之中,所以骑兵将领最常见的死亡方式就是死于流矢之下,这就要求优秀的将领既擅射,又有躲避箭矢的能力。

    他身为朔国军方十大射手,不仅射箭本事高超,躲箭能力也十分了得,不料却在这大漠绿洲之上,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对方的连珠三箭逼入了绝境。

    眼看全身被箭意笼罩,躲无可躲,只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强行移动身体,勉强避开要害。

    “噗”,这夺命摄魄的第三支箭深深射入他的左肩,强劲的力道未歇,穿琵琶骨而过,将他的肩膀射了个洞穿。

    这骑兵统领也甚是强悍,不顾肩膀剧痛,反而奋不顾身地前冲,足尖点地,猛然往前跃出十米,已靠近胡杨林。

    眼角余光一扫,已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树丛边上,身着黑色劲装,身姿矫健挺拔,如一杆枪似的笔直清爽,左手持弓,右手刚刚离弦,很显然,就是他射出了刚才的那夺命三箭。

    没想到,箭法如此老辣纯熟的射手,竟然是个如此俊秀的少年。

    骑兵统领头脑急转,之前有计划地诱敌深入,然后埋伏于绿洲守株待兔,如今又现杀气十足的箭阵,这种整齐强悍的杀伤力,沉默冷静的姿态,哪里会是一般的沙匪,明明就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他很清楚,能在这大漠上出现的正规军,只能是大梁的黑云骑,而能将士兵训练到这种程度的人,不要说梁国,就连大朔也数不出几个,如此,这个箭法如神的少年是谁?

    难道是……凌南王世子楼誉?没错,传说中的凌南王世子恰恰是这个年纪。

    骑兵统领有些不可置信,以他看惯军中粗豪将士的眼光,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长得太过俊秀,简直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而且那么年轻,那一手连珠三箭是怎么练出来的?!

    不过很快,骑兵统领就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大梁的凌南王世子竟然亲自领兵进了大漠,然后毫无意外地和朔国铁骑在流沙前相遇,却诡异得有如神助般避过流沙,反而成功潜入绿洲,给了朔国铁骑致命一击。

    顾不得哀叹自己命运多舛,强压住心中诧异,骑兵统领腰刀出鞘,大吼一声:“是黑云骑,冲进树林,杀了他们。”

    此时朔国骑兵还剩下三十余人,这些人能在流沙箭矢中活下来,论身手皆是这支队伍中的绝对强者,此时已无退路,强烈的求生欲望激起了胸中暴戾之气,又听闻在此阴险伏击的是宿敌黑云骑,更是一口恶气直冲脑门,纷纷拔出腰刀,杀红了眼般,奋不顾死地往前冲。

    双方距离拉近,弓箭就失去了有效的攻击力。唰唰唰,黑云骑众人拔出腰刀冲向扑来的重甲骑兵,双方进入白刃战,刀刀入肉,鲜血飞溅,杀成一团。

    骑兵统领死死盯着楼誉,刀光如练,劈了过去。

    小小的绿洲杀声震天,黑云骑虽然人多,又是以逸待劳,但奈何对方已是穷寇末路,个个都是刚从流沙里爬出来,几乎死过一次的人。

    如同即将被拉上屠宰场的猛兽,不反抗就是死,反抗或许还有活路,所有残兵都杀红了眼,豁出性命地扑过来。

    骑兵统领咬牙切齿,劈出狠戾毒辣的刀锋,直指楼誉。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凌南王世子,黑云骑一定会军心涣散,不击而溃。

    楼誉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把站在一边的弯弯拉到身后,拔刀相迎。

    “锵—”两把战刀锋刃相交,擦出肉眼可见的火星,不待对方变招,楼誉手腕微动,刀光暴涨,似瀑布般铺天盖地滚滚不息,带出一片如水光华,匹练般横空而来。

    骑兵统领龙行虎步,连接数刀。他自负臂力过人,又见楼誉年轻,看起来身如修竹,纤瘦修长,料想他臂力不及自己,便试图用蛮力使他的刀脱手。

    不料连续硬碰硬接了对方几刀之后,对方丝毫没被撼动,自己却微觉手臂酸胀,心里不由吃了一惊,知道对方虽然年轻,却内力深厚,万万不容小觑。又见形势不妙,狠戾之意顿起,接下来出手的,便皆是你死了我也活不了的杀招,招招以命相搏。

    楼誉却并不和他搏命,一手战刀使得刁钻古怪,毒辣尖刻,步步稳固,环环相扣,虽然是狠而弥辣的杀人招式,却被他使得华美无限,如空山新雨后的云,有种独特自在的悠远之意。

    一个怒火爆燃,杀红了眼睛,一个眼神凝定,胸有成竹,杀得难分难解。

    弯弯被楼誉扯到身后,一眼瞥见楼誉使出的那招刀法,顿时傻了眼,这……这不是阿爹最常用的刀法“涟漪”吗?

    这套刀法姿势华贵清美,繁复多变,却蕴诡奇于深处,藏险恶于内里,如微风过后涟漪轻起的深潭巨瀑,乍看波光潋滟,美不胜收,实则凶险阴寒,暗流涌动,杀机无边。

    容衍风姿俊雅,演示这套刀法时,端的是各种清逸脱俗,意态闲和。

    弯弯一直认为,天下没有比阿爹更适合用这套刀法的人了。

    不料此时,竟然见楼誉照搬照用地使了出来。他出身军旅,剑眉星目,气度朗朗,同样一套刀法到了他的手上,却使出了不同的味道,似乎用雪亮刀锋切开一朵花,炫目华美之余,更带出了些铁血犀利的杀伐之意,锋芒锐利,英气逼人。

    弯弯目瞪口呆地看着楼誉,心中尘封的记忆片段,仿佛被撕扯开来。

    阿爹死了很久之后,她才从这个事实中清醒过来,从此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再没有人教自己武功,吹笛子给自己听,用粗劣的针线帮自己缝衣服,唱着从军歌哄自己睡觉……心痛得仿佛要裂开,看着楼誉两眼发直,喃喃道:“你……你……你怎么会我阿爹的刀法?”

    楼誉斗到酣处,扭头瞥见弯弯的神情,心中顿时了然,随即刀锋一转,变了招式,华美悠远之意陡然全消,再不用涟漪刀法,接了对方一招,头也不回道:“等打完这一仗,我慢慢告诉你。”

    弯弯心中难过,不自觉地颓然坐在地上,顾自发呆。并没有注意到,楼誉和敌方将领腾飞起跃,打得胶着,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

    正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忽觉耳边刀风起,抬目看去,一把刀已劈到了头顶。

    若以弯弯的身手,这样的情形虽然紧急危险,但也不是避不过去。偏偏她此时情绪激荡,头脑混乱,只是茫然呆滞地看着刀劈下来,却没有任何反应。

    电光火石之际,一个人影冲过来,挡在弯弯身前,持刀横格,硬生生扛住了那把大刀。

    几乎同时,另一个人影扑过来,飞起一脚,把挥刀砍弯弯的那个残兵踢出老远。

    “小鬼,想什么呢,这是战场,你不要命了!”赵无极收回脚,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弯弯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刚才冲到她身前,替她挡刀的人,竟然是黄火鹏。

    “你?……”弯弯看着这个“宿敌”,表情茫然。

    黄火鹏抹了把脸,憨憨一笑:“弯弯兄弟,之前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弯弯本就是个通达爽朗之人,见黄火鹏高高大大一个人,当面道歉憋得脸都红了,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刚想说些什么,身边刀光再起,又有几个残兵扑了上来。

    “寒暄你们个大头菜,还不快打!”赵无极手忙脚乱,又踹飞一人,回头怒骂。

    弯弯整顿心神,有些抱歉地应了一句。不料话音未落,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飞了过来,正好落在她的脚边,怒瞪的双眼还没有闭上,极其恐怖凄惨。

    弯弯吓得大叫一声,蹦起三尺高,再展目看去,只见满眼血腥。

    绿洲上的双方已经杀成一团,刀光此起彼伏之下,断肢横飞,血流成河,怒吼声、惨叫声、刀剑入肉声,声声凄厉。

    她自小生活在广阔的草原大漠,杀只野猪砍只野狼是有的,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不过是把打来的野狼交给凉州城外的张屠户剥皮去卖。

    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活生生血淋淋的杀戮,刚刚还在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下一秒就变成了具无头尸体,之前还在奋勇杀敌的战友,下一秒就捂住血涌如注的伤口痛号。

    这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而已,却已冷漠残酷得让人如坠阿鼻地狱。

    在这里只有两件事,杀人,或者被杀。

    真正的战场原来是这么可怕的。

    弯弯傻傻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却怎么都挥不出去。

    一个残兵向她冲来,这人只剩下一只手臂,全身是伤,砍出的刀全无节奏和章法,完全凭着一口强悍勇猛之气,本能地挥舞着砍杀着。

    弯弯下意识地出刀抵挡,却被对方的杀气逼得节节后退,踉踉跄跄连退数步。

    赵无极和黄火鹏虽然离得近,但都被人缠住,无法分身,急得狂吼大叫:“笨蛋,出刀啊,打啊!”

    弯弯却吓傻了,完全乱了阵脚。

    一个杀疯了的遇到一个吓傻了的,杀疯了的顿时占了上风。

    面对这个浑身是血的武疯子,弯弯的抵抗凌乱且溃不成军,胡乱挡了几下,却没有什么威慑力,眼看那把刀就要捅进她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凌厉破空声响起,一把长刀呼啸飞来,擦着弯弯的头顶而过,“扑哧”一声插进了那名残兵的额头。

    残兵的头几乎被削掉半个,只剩下一只血红的眼睛,带着愤怒和不可置信,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鲜血和脑浆喷了弯弯一头一脸,她摸了摸脸上红白相间的可疑液体,两眼发直,突然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边,楼誉收回踢出长刀的脚,在空中急急转身,险之又险地避开骑兵统领的当头一刀。

    方才听到弯弯遇险,他情急之下,不顾自己安危,脚尖勾起地面上的一把长刀,凌空飞起踢了出去,于万分危急之时,秒杀弯弯对面的残兵,自己的避让动作却因此慢了几秒,虽然躲过了要害,却被对方的长刀在肩膀上划开长长一道血口。

    血花飞溅,楼誉眉头都不皱一下,足尖点地借力,邀月刀挽了个刀花,又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攻了过去。

    对方一招得手,趁势再扑,楼誉却不再给他机会,刀光陡然凌厉,飞跃而起,杀招已出。

    刀光暴涨,如雪球越来越大,滚滚而来,骑兵统领脸色刹那间惨白,奋力挥刀抵挡。奈何对方的刀意来得太过汹涌,如惊涛拍岸绵绵不绝。

    怒海之下,巨石可碎。

    骑兵统领只觉得浑身被极大的压力挤压,如坠旋涡之中,被对方的刀意牵引得越陷越深,尽管自己将刀挥得密不透风,但对方的刀像水一样无所不在地渗了进来,丝丝寒意透入骨髓。

    心头冒出了一点奇异的感觉,还未等他回过味来,楼誉的邀月刀已经抹上了他的脖子。

    脖子上喷出的血浆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最后那一秒,他才明白,刚才心头冒出来的那点奇怪感受,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楼誉收刀而立,转头看向弯弯,发现这小鬼坐在原地盯着地上的残缺尸体发呆,不免叹了口气。

    轻纵几下跃回弯弯身边,挡住她的眼睛,一把搂进怀里,动作虽然轻柔,语气却恶狠狠的:“小鬼,想哭就哭,说好了,只许哭这么一次。”

    弯弯脸色惨白,小手紧紧拽住楼誉的衣襟,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号啕大哭,眼泪鼻涕,满脸的红白液体,全往楼誉胸前招呼。

    边上的赵无极砍翻一个残兵,听到狼嚎般的哭声,诧异万分,回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不是吧,这个草原小霸王竟然在哭!而且哭相那么难看。

    黄火鹏也傻眼了,这两天弯弯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实在颠覆得过于频繁,先是荫福于大人物羽翼下的废柴,再是身怀绝技隐而不发的强者,然后是镇定自若智慧勇敢并存的小前锋,到如今……原来之前的临危不惧都是假的,哪里是什么临危不惧,而是这家伙根本就是不知道自己“已经临危”。

    什么淡定、隐忍、勇敢、坚韧统统都被否定掉,弯弯再次刷新了黄火鹏的人物观,原来这个小鬼只不过是个招呼都不打,说哭就哭的爱哭鬼。

    抱住弯弯,楼誉抬头展目看去,绿洲上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对方仅凭一股悍勇之气,拼命冲杀,若遇到一般的州府官军,说不定真的能让他们玩命冲出一条活路,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黑云骑。

    如今的大梁已今非昔比,黑云骑在老凌南王手里组建,培养,打磨成器,交到儿子手里已是待出鞘的神兵利器。

    偏偏楼誉也是个强悍的人物,黑云骑在他精心训练切磨之下,大放光芒,一剑出鞘寒九州,已是一支让边境部落闻风丧胆,朔军不敢轻易撄其锋芒的铁血军力。

    如今以逸待劳,以多敌少,全歼敌军只是时间问题,初时的纠缠撕扯已经结束,除了几人受了点轻伤,这一仗,黑云骑完胜。

    大多数黑云骑部众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绿洲上到处是尸体残骸,鲜血渗进了沙里,在绿洲上形成红一块黄一块的斑纹。

    仗打完了,弯弯却还是趴在楼誉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眼泪磅礴。

    自从容衍死的那天大哭一场后,她开始独自生活,再没掉过眼泪,只是有时在睡梦中梦见阿爹会哭一下,醒来时只剩下眼角一点泪痕。

    刚开始也许是被吓到了,可哭到后来却勾动心事,想起阿爹,想起自己的身世,便悲从中来,眼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哭得那叫一个如雷似雨痛快淋漓。

    在战场上哭鼻子已经够丢人了,这小鬼竟还哭得那么投入,那么放肆,直接拿楼将军的衣服擤鼻涕。

    黑云骑众人只觉得又奇异又好笑,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楼誉把弯弯的头摁进怀里,微微侧身挡住众人视线,眼睛淡淡地往周围一扫,冷凌凌的眼光所到之处,那些个好奇想看笑话的军士无不打了冷战,缩回头去。

    弯弯兀自不觉,哭得伤心欲绝。

    楼誉只觉得怀里像有只小猫,拱啊拱的,哭得大有悬河倾海水淹七军之势,不消一会儿,自己胸口的衣服就湿了一大片。却不仅不怒,反倒暗地里松了口气,他还担心小鬼淤结过深,郁抑于心迟早伤身,这场大哭来得及时,算是将淤积已久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倒是件好事。

    待弯弯哭声渐歇,楼誉摸摸她的头发,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不是倦了?”

    弯弯打着嗝,哽咽点头。

    楼誉把弯弯打横抱起,就地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道:“那就睡会儿吧。”

    弯弯的小手还扯着楼誉的衣襟不放,眼睛却撑不住缓缓闭上,虽然这个怀里有着铁锈鲜血的气味,但让人觉得安稳无比,如惊涛骇浪中的小舢板遇到了港湾,让人紧紧依靠着,不想离开。

    嘴里嘟囔了几句,迷迷糊糊,不一会儿渐渐睡去。

    楼誉垂眸看弯弯睡熟,方才抬头叫道:“赵无极。”

    赵无极惦记着之前和弯弯的许诺,要给她抢把朔国将军的佩刀,可是遇到的朔国将军被世子干净利落地斩杀了,总不能让他去抢世子的战利品吧。

    刚才怎么就不下手快一步,把世子的对手抢过来。

    正在捶胸顿足懊恼,猛然听见世子叫,连忙跑了过来。看到世子抱着弯弯,动作笨拙地一下一下拍着背,正哄小鬼睡觉,顿时又傻了眼,大叹今天真是开了眼界,英武轩昂的凌南王世子竟然会像个女人似的哄孩子睡觉,说出去谁信?

    楼誉哪里知道这厮乱七八糟的想象力,小心地把手垫到弯弯脑后,以免自己坚硬的膝盖硌着她,下令:“让大家准备一下,天一黑,我们就走。”

    赵无极看向茫无边际的流沙区,又看看窝在楼誉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弯弯,摸摸后脑勺,忐忑道:“世子,这小鬼睡着了,谁带我们走出流沙区啊?”

    天黑了更走不出去,世子难道伤到脑袋了?他腹诽了一句,才发现,楼誉肩胛骨以下的衣服濡湿,鲜血顺着衣服点点滴落沙面,显然背部受了伤,难为他穿的是身黑衣,所以看起来并不明显。

    “世子,你受伤了!”赵无极大惊,连忙掏出金疮药。

    楼誉怕惊醒怀里的弯弯,身体一动不动,摇头道:“小伤而已,出去再说。”

    “可是,没这个小鬼带路,我们就这么摸索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要不把小鬼叫醒,要不在这里歇一夜,明天再出去?”赵无极犹豫道。

    楼誉展目看向远方,嘴角微抿,道:“让你们准备就准备,废话那么多,天一黑,我们就能走出去。”

    世子说行就行,赵无极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对楼誉有着近乎荒唐的信任,见楼誉语气笃定,便充满信心地领命而去。

    那边黑云骑众人得令后,纷纷整装待发。

    天色渐昏,夜幕降临,大漠空旷,星空璀璨如海。

    忽然,绿洲上响起一阵惊呼感叹声,正在闭目养神的赵无极撑地跳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眼睛顿时瞪大如牛。

    只见一道长长的光带,从沙漠边缘一直延伸到绿洲,在夜幕中泛着淡淡的绿色荧光,如匹练银河落入凡尘,又如在沙漠中架起了一座玉石质地的桥梁,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顺着光带走,就能走出去。”楼誉把熟睡的弯弯抱起来,回头招呼部属,然后率先迈进流沙。

    原来,预计此行要过流沙区,楼誉出发前早就备好荧石,进流沙区时,一边走一边将荧石捏碎,将粉末沿途撒下做了记号。此举其实考虑得相当周密,以防万一弯弯战死或者重伤不能指路,黑云骑众人也不会因此被困死在绿洲上。

    赵无极惊叹之余,看向楼誉的眼光就十分复杂。年纪轻轻,做事情这么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世子啊世子,你这样的妖孽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

    这一觉,弯弯睡得很甜,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睡眼惺忪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红底大氅。

    随着她坐起来的动作,大氅滑落,只看到大氅的围脖处,有个用金线绣的“楼”字。

    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弯弯抱起大氅掀帘出了帐篷。

    天边斜斜挂着一弯冷月,深秋大漠,寒意切切,天地间仿佛生了一层白光,慢慢在戈壁上凝结,逐渐渗透出凛冽的寒气。

    深深吸了口冷凉清冽的空气,睡意全消,打眼看去,附近到处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篝火,看了看周围地貌,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站在绿洲上,而是身处流沙区外的一处戈壁滩。

    踩了踩脚下的实地,弯弯一脸迷惑地挠着头,自言自语:“奇怪,他们是怎么走出来的?”

    清冷夜色中,楼誉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篝火边,手拿一把精巧的小锉刀,正专注打磨着什么。

    他已将战盔除去,只用一根黑色软缎束发,几缕散乱的鬓发,随意落在耳边,随风飘啊飘的,平添几分俊逸。

    弯弯蹭过去,靠着篝火一屁股坐下,讪讪地把手里的大氅往楼誉身边一放,喃喃道:“我睡了多久?”

    楼誉眼皮都不抬,专注打磨着手里的那张鹿皮,道:“没多久。”

    “我睡着了,你们怎么走出来的?”

    “用脚走。”

    弯弯抿抿嘴,也不再追问。

    楼誉之前展现的实力已经让她明白,人不可貌相,这个少年将军虽然皮白肉嫩,漂亮得过分,可绝对不是个娘娘腔,那一手连发三箭的绝技,至今让她觉得目眩神迷不可置信,这……这还是个正常人吗?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那么,他能够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带兵走出流沙区,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夜空静寂,一时间无话可说,弯弯只好抱膝坐在火边,看着火光闪烁,愣神。

    良久无语……天地之间一片寂静,篝火里不时爆起噼啪的火星,两人安静地隔火而坐,橙黄的火光映照着对面那人的脸,带出清晰柔和的光晕,连眼睫毛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弯弯本来就不善言辞,遇到对方不想讲话,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找不到话题,便只好闭上嘴,呆呆地数着火星,一颗、两颗……待了片刻,相对无言,弯弯觉得有些坐不住,便想起身离开。

    正在这时,楼誉突然开口,打破了带着些尴尬相的静谧。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差点尿了裤子。”

    微凉的夜风中,他的声音清如空山新雨后的云,温柔而清朗。

    弯弯猛地抬头,眼中晶亮,脱口而出:“你骗我。”

    “骗你干什么,打了一仗连敌人的边都没摸着,回到营地就吐了,两天吃不下饭。”楼誉说着自己的糗事,脸上却连一点该有的羞愧都找不到,低笑道,“我父王气得胡子都快断了,差点要把我这个犬子逐出家门,幸好被我娘挡了回去。”

    弯弯在绿洲上那么一大哭,虽然哭得痛快淋漓,但回头想想觉得十分丢人,正感羞愧难当,听到这个看起来强悍无比的少年将军居然也有过那么丢人难看的过去,顿时心里松了口气,暗想,原来自己也不是那么差劲,这不,连他都差点尿了裤子,自己哭一场实在算不了什么。

    心里一高兴,语气也就活泛起来,眼睛在火光影映下,亮晶晶地闪着光,羡慕道:“有娘真好,你娘一定很温柔很美丽吧?”

    楼誉手一顿,想起家里那位将门出身的亲娘,苦笑道:“美丽是美丽,温柔就未必,我小时候被她打得很惨。”

    弯弯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不信道:“你娘还会打你?她打得痛不痛?”

    楼誉表情痛苦:“她双手拉得开一石弓,挥刀砍得死出笼虎,你说痛不痛?”

    弯弯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喃喃道:“你有娘打,真好。”

    楼誉手里的小刀差点拿不稳,这……这是什么逻辑?

    再看弯弯小鹿般的眼里都是孺慕之情,知她从小孤苦,羡慕人家有爹有娘,心里便觉得酸酸胀胀的,很不舒服,好似恨不得立刻就去给这小鬼抢个娘回来,博她笑上一笑。

    不舒服的情绪来得陌生且突然,彼时楼誉并不清楚,这种情绪有个学名,叫作—怜爱。

    按捺住心中怪异的情绪,楼誉拍怕身边的沙面,道:“小鬼,坐到这边来。”

    弯弯对这个少年将军,有着小动物般直觉的认可和亲近,虽然他多数时间冷冰冰不苟言笑,初见面时还用诡计骗过她,但她就是笃定,他是个好人,是个和阿爹一样会对她好的人。

    此时听楼誉呼唤,便不假思索,依言挪到他身边坐下,莲瓣似的尖下巴几乎靠在楼誉的胳膊上,长长的眼睫毛眨啊眨的,甚是高兴,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鹿皮,问道:“你在做什么?”

    楼誉笑笑,手里不停:“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弯弯手指无意识地在沙面上划动,没话找话:“你知道吗,小黑就是我和阿爹从这雪峰山里抱回来的。”

    “嗯。”

    “它的娘亲被猎人打死了,它虽然没娘没爹,可有我在,也过得很开心。”

    “是啊,小黑看起来就一副很快活的样子。”楼誉想到了小黑豹吃得皮毛油光发亮,懒洋洋露着肚皮晒太阳的样子,暗暗发笑,有你这个小吃货,硬生生把只罕见的黑豹养成了只胖猪。

    盯着楼誉手里看了片刻,隐约觉得他似乎正在做某种兵器,弯弯便得意扬扬地又搬出了自己唯一能够炫耀的亲人。

    “有娘当然好,我虽然没有娘亲,可是有阿爹,阿爹也会做很多东西,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她嗓音稚嫩,炫耀的神态中带着稚气娇憨,有种天然的动人之处。

    楼誉心头一动,低垂眼眸,点头道:“你阿爹,确实很聪明。”

    弯弯看向他,想起绿洲上自己亲眼看到的那幕,心情忐忑,不知该喜该忧,把嘴唇咬了又咬,犹豫半天,终于问出了自己今夜最想问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阿爹?”

    楼誉不语,良久,缓缓抬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如暮春天际的寒星,轻轻道:“弯弯,你阿爹,也许是我许久未见的一位故人。”

    弯弯心跳如鼓,她和容衍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年,在她心目中,阿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有时候她也会想,像阿爹这样才华绝代,天下少有的人物,怎么会在大漠苦寒之地隐姓埋名,一待就是十年?

    一年前那个突发变故的夜晚,让她隐约明白了些什么。阿爹待在这里,也许是为了那个叫安宁公主的女子。

    安宁公主死了,阿爹也死了。阿爹苦守大漠十年,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是谁害得你们这般凄苦悲怆?

    一想到容衍临死前的眼神,弯弯就觉得戳心的痛,心里早就暗暗发了誓,一定要替阿爹和安宁公主讨回公道。

    可是自己连阿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全都一无所知,谈何报仇?

    想起这个,弯弯就觉得沮丧。

    天可怜见,好不容易让她碰上了个可能认识阿爹的人,怎么能放过。今晚,她支支吾吾没话找话,黏着不走,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

    此时,又听楼誉开口承认,激动得小脸涨红,手心微微出汗,身体向楼誉那边凑了凑,急切道:“你真的认识我阿爹?先告诉我阿爹的名字,好不好?”

    楼誉放下手里的活,缓缓抬头,想起那个亦师亦友的故人,眼神深邃,有隐隐的伤感。

    当年那件事惊天动地,涉及天家隐私不说,也成了某位贵人的心病,至今无人再敢提起一字半句。虽已过去多年,却似未愈合的伤疤,一碰就要流脓爆疮,说不定还要累及他人。

    而容衍最不想累及的,就是眼前这个小娃儿了吧。如今容衍已死,自己不能坏了他的一片苦心。

    再看向弯弯,只见她小脸微仰,脸上泪痕犹在,一双眼睛哭得微肿,却晶亮闪烁,透着无限期待。

    心中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轻声道:“弯弯,你阿爹不说他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也许以后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现在就不要问了。”

    连你也不说吗?弯弯觉得失望之极,眼神黯淡下去,低头漫无目的地画着沙子,一滴眼泪顺着莲瓣似的小脸滑落,在沙面上滴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从侧面看过去,只见她眼角微红,唇瓣轻抿,瞧着都让人心酸。

    楼誉心里酸涩,长叹口气,小锉刀在手里打了个转,把打磨好的鹿皮切割成长条,拿起地上一张打制好的铁条,细细包上鹿皮,又用锉刀仔细把凹凸不平的突刺打磨平,再用弦丝紧紧绷住铁条两头,装好机关弹簧,拿在手里试着拉了两下,方才满意地递给弯弯。

    “男子汉总是哭鼻子有什么出息,这个送你,看看合不合手。”

    弯弯吸吸鼻子,接过一看,竟是张小巧精致的弩箭,铜箍玉角、鹿胶犀弦,机簧处还细细地用铁丝包了两层,打磨圆滑了,以免伤手。

    “你年纪太小,臂力不足,百斤硬弓是没什么指望了,这弩箭轻巧,用机簧能一次连发,用来防身再好不过。”楼誉微笑道。

    弯弯拿着弩箭上下端详,越看越爱,大喜过望,顿时破涕为笑:“你做的?”

    “是啊。”楼誉毫不羞涩地点头。废话,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嘛。

    “我阿爹……”

    知道你又要说,你阿爹也很会做兵器,楼誉一看不妙,自己好不容易才转了话题,可不能让这个小鬼又绕回去,得赶紧打住了,急忙道:“小鬼,花了我半个月时间才做好,你难道不先道个谢?”

    弯弯低头把玩着小弩箭,只觉得大小合适,精巧轻便,不由得爱不释手,知他专门为自己打造,心中感激。

    闻言抬头,笑得甚是诚恳:“嗯,谢谢你。”

    红嘟嘟的小嘴抿了抿,觉得一句谢谢不够诚意,又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几块看不出形状的糕点,殷勤地捧到楼誉面前:“你饿不饿,吃糕点。”

    对她来说,这些糕点是身边最值钱最好的东西了,自己都舍不得吃呢,给楼誉吃那是天大的面子。

    见她眉眼弯弯,笑容甜甜的,纯稚之态呵气可融,楼誉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有股甜意从心底泛了出来。

    毫不嫌弃地捡了几块糕点扔进嘴里,大刀阔斧地嚼了吞下去,剑眉一轩,道:“真甜。”

    弯弯自己也吃了两块糕点,把剩下的小心翼翼包好重新放进小包里,然后美滋滋地拿起小弩箭瞄准前面的沙丘,准备试试,却发现没有箭矢,一愣道:“箭呢?”

    楼誉浅笑,从身边掏出个精巧的小箭囊,却不递过去,扶住弯弯肩膀,问道:“弯弯,我叫什么名字?”

    弯弯愣住,刘征叫他世子,赵无极等人叫他将军,自己平时总是没大没小,你啊我啊地乱叫一气,相处那么多天,竟真的不知道,这个待自己甚好的少年将军叫什么名字。

    此时被楼誉问住,不觉有些赧然,捏着小弩弓,红了脸,张口结舌道:“你叫将……将……”

    “我姓楼,不叫将将。”楼誉哼了一声。

    弯弯当即闭嘴,眼珠子转来转去,不敢开口。

    楼誉也不为难她,从小箭囊里抽出支小箭,又拿过那张弩弓,在弓柄处整齐地刻了个“誉”字。

    这个字以箭为笔以弓为纸,刚劲峭拔,让人过目不忘。

    指着这个字,楼誉低声道:“楼誉,我的名字。”

    弯弯接过弩箭弓,仔细看了看那个字,一笔一画牢牢记住,点头道:“记得了,你叫楼誉。”

    她声音稚嫩清脆,如黄莺出谷,“楼誉”两个字脆生生地叫出来,直叫对面那人,如盛夏痛饮了杯冰镇酸梅汤,从头到脚备觉舒畅。

    忍不住揉了揉弯弯的头发,将弩箭和小箭囊放到她手中,朗声笑道:“来,我教你怎么用。”

    扶着她的手,将三箭装上弓,瞄准对面沙丘,扣动机簧,“嗖嗖嗖”,三箭连发,箭箭准确射入沙丘,三箭射完,沙丘上竟然只有一个小孔,准确度惊人。

    弯弯欣喜不已,回头看向楼誉,道:“真好用,力道准头都好把握。”

    楼誉走过去,把小箭捡回来,放到弯弯手里,笑道:“这把弩弓是特制的,唯一缺点就是搭配的箭矢太难做,我做了那么久,也就打磨出来这十支,你要省着点用。”

    弯弯把小箭放回箭囊,宝贝似的系在腰上,拍拍箭囊笑道:“知道了,不到关键时候绝对不用。”眼珠子滴溜溜转几圈,随即语风一转,小猫见了鲜鱼一般露出贪心的表情:“可是,你有空的话不能再多打几支吗?”

    看到弯弯两眼发亮,就差没闪绿光了,楼誉忍俊不禁,随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爆栗:“贪心,改天我教会你,要用自己做去。”

    弯弯摸着脑门讪笑。

    两人坐在篝火边,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主要是弯弯在讲,楼誉负责听。

    什么大漠上哪里有沙鼠洞,哪里能赶到狼,哪里有最肥的兔子,大红的臭脾气怎么养成的……说着说着又绕到了容衍那里,什么阿爹其实也很爱吃,阿爹有次做药丸子放错配料,害得她拉了三天肚子,阿爹很喜欢某个美人,等等,来来去去把这几年和阿爹相处的生活说得生动活泼有趣,好似在这边疆荒漠里的日子过得竟比皇宫贵府还要快活,全无半点沧桑辛苦。

    楼誉一边听,一边爽朗不羁地笑,刚开始还担心她又想起容衍的事,后来见她叽叽呱呱说得没心没肺,笑容中不带一丝阴霾,便知道她已将此事暂时放下,并没有太过郁结。

    心里暗赞,拿得起,放得下,不纠结不自困,便是一般成年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弯弯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旷达的心境,确实难得。

    她那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这边厢楼誉也不嫌聒噪,反而相当配合地不断点头,表现得兴致盎然。

    篝火点点闪烁,都是金色光斑,衬得两人的眉眼都带上了温暖的颜色。

    不知不觉夜已深,说着说着,弯弯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嘟囔:“你别困哦,我还有很多故事讲给你听。”

    楼誉低头一看,这小鬼已经眼皮都睁不开了,头一点一点地如鸡啄米,啄着啄着,终于撑不住,无意识地把头靠在了楼誉的肩上。

    “不是吧,又困了?”楼誉低声闷笑,看着弯弯瘦削的胳膊不解,这家伙能吃会睡,怎么还那么瘦?

    深秋的夜晚,天凉如水,弯弯也许觉得有些冷,闭着眼睛往楼誉这边靠了靠。

    楼誉摊开大氅,披在弯弯身上,不动声色把她拉近些。她嘟囔着,在楼誉的肩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满意地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楼誉侧头看着她的睡容,嘴角微弯,月影渐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次日天亮,宿营地距离流沙区不远。弯弯打了呼哨,呼唤不知躲在何处避风啃草的大红,楼誉亦发出信号给刘征等人。

    不多久,大红领着群马兴高采烈地呼啸而至,刘征也带队赶到,两下一会合,略略说了各自的情况,楼誉便下令全速赶往雪峰山。

    流沙区一战,黑云骑全歼敌方重甲骑队,己方无一人阵亡,实乃大获全胜,士气振奋。

    所以此时,虽然依然表情冷峻,但黑云骑众人的脸上多多少少带上了些欢欣鼓舞的神色。

    弯弯昨夜睡得香甜,又得了一把称心如意的弩箭,心情快活得几乎能飞起来,此时神清气爽地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跑得爽利时,还挥舞着小手大声吆喝,大声唱起了不着调的从军歌。

    宽阔大漠上,稚嫩清甜的童声悠扬缭绕,随风自成旋律,虽然走调不着边际,但另有一种韵味。

    众将士脸上的笑纹,随着歌声越发深了。有些大胆的,亦随着旋律哼唱起来,都是披肝沥胆的铁血男子,粗放的嗓音没有任何修饰,简单直接从喉咙里喷吼出来,将从军歌唱得豪气干云。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朝红颜,暮白骨。

    将旗直上高楼台,不破云城不复还。

    怕吵醒弯弯,楼誉昨个一夜几乎没睡,只在天快亮时简单打了个盹。此时,在歌声中持缰而行,看着弯弯在晨曦中肆意飞扬的背影,摇头微笑。

    这样不眠不休赶路杀敌,对他而言本是常事,最困的时候,坐在马上都能睡着,因此一宿不眠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眼睛下出现了两圈可疑的浅青色。

    刘征看看弯弯,又看看自家世子的两只黑眼圈,暗自嗟叹,靠着世子的肩膀睡觉,是上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大家淑女的梦想啊,小鬼,你占大便宜了。

    一路疾驰,巍峨连绵的雪峰山脉越来越清晰,望山跑死马,虽然山脉看似就在眼前,但还需要约莫半天的脚程,方能赶到。

    见已靠近雪峰山,楼誉把手下的斥候全部撒了出去。以赵无极为首的斥候营精锐们,两人一组,以骑兵队为轴心,呈点状向四面八方散开,趋前探路。

    弯弯看得摸不着头脑,奇怪问道:“为什么要探路?雪峰山就在眼前,直接跑过去不就行了。”

    楼誉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道:“对方也不是傻子,这四面八方不知道安置了多少哨兵,我们就这么冲过去,保证冲不到山脚前五里,就会遭到截杀。”

    弯弯恍然大悟,这回不是赶兔子了,而是撒鹰抓沙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