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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5章 年华正好

    跪了一小会儿,又有人到祠堂。

    他以为是父亲,挺直了腰背,生怕惹得他有一丁点不高兴。

    却是锦园里丫鬟的声音:“小郎君。”

    他绷紧的弦这才松了松:“干什么?”

    丫鬟说:“阿郎和夫人请你去锦园一趟。”

    去锦园?百里家的规矩是教训人都是在祠堂教训的,因为一定要让列祖列宗知道。就算在外面犯下天大的错,父亲也会忍着等回到家才处置他。

    原来是躲过一劫了。

    他屁颠屁颠跟在丫鬟的后面朝锦园走,一路心里还很忐忑:“父亲叫我去干嘛?”

    丫鬟只是笑笑:“奴婢不知。”

    “那他带着鞭子的吗?”

    丫鬟还是笑:“奴婢不知。”

    凤歌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不再问,但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父亲还在生气吗?”

    这一回丫鬟倒没说不知了,她道:“小姐病得重,将军此时怕是没功夫同你生气了。”

    凤歌的心揪到一处,瓷娃娃果然就是瓷娃娃,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就病得重。但因为昨夜绮罗给他送过两个白花花的馒头,此时他对瓷娃娃颇有些感激,感激发酵发酵着就成了怜惜。

    走进屋里,瓷娃娃正躺在母亲怀里。母亲此时俨然一副良母,早已没有给父亲递鞭子时的那分阳刚,差不多化成一汪水,环绕在瓷娃娃身边:“还恶心吗?”

    瓷娃娃已看到凤歌,她扯扯夫人的衣袖,软软地说:“阿兄……”

    屋子里的人这才分出目光落在凤歌身上,如丫鬟所说,父亲此时正为瓷娃娃的病情担心,已没再同他生气,反而是招呼他上前。

    凤歌挪开步子走到瓷娃娃床前。

    将军递来一本书:“妹妹说要你给她念书,你在这里给她念。”

    凤歌瞄了一眼那书《西山红叶记》,现在最时兴的话本。爹从来都不许他看这种东西,他愣着,没接。

    父亲一把塞进他怀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念。”

    绮罗又朝他们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们出去。”

    凤歌更是瞪大眼睛,他从来不敢这么跟他们说话,哪怕是声音小小的。但父亲却连道:“好好好,我们先出去。”

    临走之前还不忘剜凤歌一眼:“好好给阿妹念书!”

    一屋子人都走了,只剩他们两个人。凤歌拖过来一张马扎,坐在绮罗床头,开始念书。绮罗探头看了一眼,确定他们都已走了,从被子里一跃而起,再夺过凤歌手中的书,努努嘴:“谁要你念。”

    凤歌见她生龙活虎的样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装病?”

    绮罗满是不屑:“我不装病,你跑得过这顿打吗?”

    凤歌这才后知后觉明白,绮罗装病是在转移父亲的视线。他照军营的规矩,对着绮罗的肩头就是一拳:“好兄弟,够义气。”

    他这拳没下大力气,绮罗咯咯直笑:“谁是你的好兄弟?你受罚是因为我,我过意不去而已,才不是帮你。”

    凤歌便不和她争,道:“你这装病的技术滴水不漏呀。”

    绮罗脸上浮起一抹得意之色:“那当然,以前我念书不认真,阿爹就会罚我。阿母便悄悄跟我说,让我装病。结果阿爹就真的没有再罚过我。”

    凤歌抓起果盘里的地瓜干塞进嘴里:“我不信,你爹也会罚你吗?”

    “当然了。”绮罗小手支着头,像是在回忆:“那会儿我背书总是背不下来,《千字文》背了快一个月都不行,阿爹就生气,要打我。阿母就教我装病。”

    凤歌一边嚼着嘴里的地瓜干一边说:“那你爹娘现在在什么地方?”

    绮罗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顺势落下,像栖息的蝶,停在眼睛上:“江州,他们说我念书不认真,所以送我到京城来,等我什么时候书念好了,就来京城看我。”

    看到她小小的脸上忽的就挂满了悲戚,凤歌倒不忍,对她讲:“那你放心好了,我们家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先生,你肯定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绮罗点点头。

    凤歌又说:“当然,在他们还没有来之前,在这里我都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绮罗吸了吸鼻子,轻嗤一声:“我才不信呢,伯母经常和我说,你时常挨打呢。”

    凤歌挺了挺胸脯:“那不算,我跟你说吧,我在百里家,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有我罩你,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绮罗这才咧嘴笑起来:“那好呀。”

    窗外雪下得沙沙的,寒气透过窗棂,在窗牖上结成一连串的霜花。

    屋里灯火融融,两颗小脑袋凑在一块,咯咯笑个不停。

    那时年岁正好,风雪正好,不狂不躁,暖光正好,不烫不寒。

    他们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明天还有明年和后年的日日月月,正是一生中冉冉升起的好年华。

    ……

    自从那以后,凤歌身后添了一条尾巴。说是小尾巴,他自己心里却明镜一样清楚,绮罗就是他的护身符。

    犯了事要挨打,绮罗一个委屈的眼神朝父亲瞥去,他高举的鞭子便久久落不下。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在绮罗绕窗念书的时候,在凤歌举剑练武的时候,在他们同在学堂摇头晃脑念书的时候,匆匆无息地跑过。

    五载光阴转瞬即逝,太和四年元月,山南西道军乱,皇帝命百里齐为平西将军平军乱。二月初,乍暖还寒时,百里将军出征山南西,凤歌随军同行。

    那是凤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上战场。

    绮罗比凤歌还先晓得这个消息。皇帝降旨的那天夜里,将军和夫人便在被窝里商量,凤歌已经十三,在军中已有十年,已到了男儿寻求功名建功立业的年纪。将军知晓,以凤歌的才学,加上他在朝中的地位,过两年把凤歌塞进羽林卫,熬个三年五载,他照样能出人头地。

    但堂堂男子汉,毕生栖息在父亲的羽翼之下,非男儿本色。非得要到战场上历练一番,凭借自己双手打下江山,才对得起一身铁骨铮铮。于是他和夫人便决心在军书上添了凤歌的名字。

    第二日,凤歌如故到校场习武,夫人陪着绮罗在园中练习琵琶。

    五年的光阴,绮罗习得一手好琵琶,拨弦就是一阵嘈嘈急雨,挽手绕指又是另一番雨打芭蕉。琵琶就跟她身体中的一部分,她怀着琵琶,随手拨弄,要让眼前的人哭便让眼前的人哭,要让眼前的人笑,便让眼前的人笑。

    就连夫人都常说,绮罗的琵琶冠绝京都。

    那日弹的是一首欢快的小曲,她的手犹如挽花在弦上跳跃,夫人喝了一口茶,神色很受用,开口唤她道:“绮罗,昨日父亲和我商量,让阿兄随军征战,你觉得如何?”

    这几年,夫人和将军害怕朝中薛朗的对头得知绮罗的身份起了疑心,商量之下,让绮罗改了口,唤他们父亲母亲。对面便称是自家小女儿,因年幼体弱养在江南外家,近几年才接回府上。

    “啪嗒”一声,琴弦断了,绮罗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散。

    “什么?母亲让阿兄随军出征?”

    夫人将她揽入怀:“凤歌今年已经十三,父亲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名扬乡里,是时候展现他自己的本事了。”

    绮罗依在夫人怀中,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让绮罗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起过她?

    绮罗说:“可是阿兄从未到过战场,战场凶险,他……”

    “嘘……”夫人竖起手指立在她的唇边,笑吟吟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夫君是将军,我这一辈子都在为他担惊受怕,我的儿子以后也会是名震朝野的将军,我下半辈子还得要担惊受怕。战场的确凶险,可若是没人去守疆卫土,又何来的国都安宁?不该想的不去想,不该念的不去念。想也好,念也罢,都是我的命,躲不开,避不了。”

    绮罗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于是只好沉默。

    她心里沉甸甸的,凤歌要远去疆场,一去便不知归期,这几年,他们不曾有过如此长远的分离。

    下午绮罗没有去学堂念书,倒不是因为她贪玩,而是夫人要到大慈恩寺给将军和凤歌求符保平安,叫上绮罗同去。

    夫人在寺院供养了两盏长明灯,住持道只要这灯不熄灭,外出的人便能找到归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