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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21章 心细如尘

    颖王偶然一次的传唤没有给凤歌的生活带来多大改变。他每天仍要按部就班上值下值,没有差事的时候一般都在校场练习武术,其余时间不是带着绮罗满大街吃喝玩乐,就是和韦元沛一同上山狩猎。有一次他打着了一条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狐,本想捉回去给绮罗解闷玩儿,可箭矢失了准头,一箭贯胸,将小白狐刺得通透。

    因小狐着实太小,皮毛比成年白狐的要透上许多,也不好做大氅,凤歌直接把小狐扔给齐玉师傅。没多久他就做成一条掌宽的围脖,恰好够绮罗用。

    送到锦园,绮罗开心不已,当场就把围脖套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看了又看,也不嫌热。

    三伏暑天,顺滑温暖的围脖捂在脖子上好几个时辰,她的皮肤一直就很娇嫩,被这么一捂,没两天就生了一圈痱子。太医署的医师前来看过,开了好几贴药都未见好。夏天汗水一出,浸在红患处,又痛又痒。

    就在绮罗遭大罪之时,宫里降下一道圣旨。当今皇上的幼妹安康公主诏唤一名伴读,入宫随侍。朝中大臣,凡五品以上家中有十岁以上,十五以下女子者皆要送往宫中候选。

    吏部官员文籍上,绮罗正好十岁零七个月,百里甫自然也领到了这道旨意。

    这道圣旨对于百里家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为此夫人暗暗掉了好几回眼泪。绮罗的父亲死于宫闱斗争中,成了皇位相争的牺牲品,如今若是绮罗也牵扯到深宫内苑,他们心中懊恼并悔恨齐涌。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贪图一时的方便,将绮罗入到百里家的户籍。

    他们就该早早的,将绮罗带得远远的,远离长安这个暗流涌动的漩涡中心。

    是夜清风朗朗,轻柔的风温柔地拂过被太阳炙烤了整整一天的大地,好不容易退了凉。百里甫在榻上辗转难眠,良久才问身旁的夫人:“你睡了吗?”

    夫人默然,良久一叹:“月郎因为绮罗的事情睡不着,我又何曾能够入眠?”

    “当初薛贤弟突遭大祸,绮罗被送到府上。”百里甫道:“我想着咱们一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她又是薛贤弟仅存的遗脉,所以留在府上,权作咱们的女儿。现在一看,从一开始我竟然就是错的。”

    夫人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沉吟一会才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晚了。我瞧着绮罗一向福厚,你到朝中打点一二,说不定她能躲过遴选也不一定。”

    百里甫不免泄气:“这次主持遴选的是内宫的王昭仪,此事恐怕不大好办。”

    见他郁郁不乐,夫人极力微微一笑,轻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不管好办难办,咱们尽人事,再听天命罢。”

    百里甫叹了叹,起身披上外衣,对她说:“你先睡吧,我去祠堂,看看薛贤弟。”

    夫人随后也翻身起榻:“我与你一起去。”

    月上中天,清辉冷冷洒在地上,竹影摇曳。夫人跟在百里甫身后穿过灼灼竹影,往园子深处的祠堂走去。一路曲折辗转,周围却也逐渐安静下来。

    宗祠夜半无人看守,待他们走到祠堂前,却看到祠堂里闪烁着微微的烛光。两人四眼相对,都不知是谁这个时辰还在祠堂。

    往前再走几步,终于看到空旷的祠堂里,鳞次栉比排列的祖宗牌位下,跪了个小小的身影。

    绮罗身量很小,烛光将她瘦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看起来瘦若竹竿。她挺直了腰板对一片空白的牌位重重磕了个头。

    她说:“阿爹阿娘,你们在天上一定要保佑绮罗脖子上的痱疮在中秋节之前赶紧好起来,因为凤歌说如果我的痱疮不好,就不能去参加中秋围猎。”

    说完,好似不放心,又乞声补了一句:“所以你们一定一定要保佑我哦。”

    “佟佟”的磕头声就跟重锤一样敲打在百里甫和夫人心上,四目相对时,眼中都是疑惑和伤怀。

    百里甫步子迈得极轻,走到祠堂里,声音略微有些颤抖:“绮罗。”

    她不料此时还有人来,惊愕地回头看着静静站立在身后的将军和夫人,慌道:“阿爹……阿母,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夫人一时忍不住眸中泪水,滚烫的泪水如断线之珠,她看了看无字牌位,又看了看绮罗,缓缓开口:“绮罗,你……都知道了?”

    绮罗看她望着神坛上空白的那张牌位,神色随即暗淡下去,低垂着头咬唇不语。

    百里甫红着眼眶拍了拍她的脑袋,哽咽道:“我们不是有意瞒你。”

    “我知道。”她淡淡开口,眉眼低顺看着蒲团上素净的团福花纹,强忍住自己的情绪:“我离开江州的时候已经五岁,从小我的记忆就比别的孩子要好,所以还记得一些事情。每年我离开江州的那一天,阿母就会让我跪在这里,朝这个牌位磕头。每年阿爹和阿娘的生辰,阿母也会让我在这里磕头。阿爹到山南西道时,从江州来的书信就少了。是因为阿爹军务繁忙,没有闲暇描摹阿爹的笔迹给我写信,对不对?”

    满腔忧愤堵在心口,百里甫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在他的印象中,她不过是一个爱在自己面前撒娇的小女儿,从没有想到,她会有如此敏感细腻的心思。

    绮罗吸了吸鼻子,双手揪着衣襟颤抖不已。她早慧,能从细枝末节中推断出薛朗夫妇已经去世。可以前她尚存一丝侥幸,说不定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此时听到百里甫亲口承认,她只觉得胸中有剧痛袭来,却不得不强忍下喷薄的泪水,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哭腔:“我知道是皇上杀死了阿爹阿娘,所以在知道凤歌要去山南西道给他卖命的时候才会闹脾气。我阿爹因为他死了,为什么阿兄还要给他卖命?”

    话音一落,她死死咬住的嘴唇破了皮,冒出一颗红得惹眼的血珠。眼泪也随之簌簌而下,夫人上前将她捧入怀中,哭道:“绮罗,你万不可这么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师之滨莫非王臣。凤歌他没有办法。”

    绮罗窝在她的怀中,泣不成声:“我知道,阿母,我都知道。”

    百里甫闭目许久,才将眼中的泪水狠逼下去。他低头看绮罗,十岁的孩子哭得满脸泪痕,她身上有薛朗的缜密的心思,又有苏引容忍的气度。面容上,浓眉振翅,似薛朗的宁折不弯,眼神盈盈如水,恰如苏引的温柔婉转。

    “百里兄,我希望阿引肚子里的是个儿子。”他想起绮罗尚在苏引腹中时,薛朗说的话:“如果他是个儿子,你一定要肩负起教导他的职责,把你的一身好本事全都教授给他。”

    可是天不遂人愿,苏引生的是个儿子。薛朗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跟着百里甫学一身舞刀弄枪的本事,但他对绮罗的疼爱不亚于儿子。远赴江州的几年间,每每来信,一半的篇幅总在写绮罗如何。

    一想到薛朗和苏引,百里甫忍不住心中一恸。

    “绮罗,事到如今既然你已知道,你应该能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从今往后在外头,不管是谁,不管在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百里甫轻轻理着她的额发:“否则,你阿爹阿娘千里迢迢把你送到长安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绮罗擦干眼泪,问百里甫:“他们为什么要杀我阿爹阿娘?”

    百里甫顿住,良久才重重一叹:“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再去探究没有任何意义。我相信若你阿爹阿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你去追究过去的事情。”

    “可是……”

    “绮罗。”夫人把她拉至面前,温声说道:“过去的事情盘根错节,但终究是上辈人的恩怨,你万不能再卷入这是非中。你和凤歌就是阿母的命,要是你们有什么事,阿母也活不下去。就当是为了阿母,以后你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和江州的薛朗没有任何关系。你就是咱们百里家的小女儿,好不好?”

    看着夫人乞求的眼神,绮罗心中纵然有千百般地不愿,最终也只得重重点头:“阿母,你别求我。我答应你就是。”

    说话间方才止住的眼泪又如雨下,泪水滚入口中,她只尝到无边无尽的苦涩:“以后我只当自己是百里家的女儿,你和百里伯伯就是我的阿爹阿娘。”

    末了,认命一般补了一句:“只当凤歌是我的阿兄。”

    绮罗和夫人相拥而泣,哭作一团,百里甫握紧拳头,抬头愣愣看向幽暗灯光下一字也无的牌位。薛朗身死异乡,顶着乱臣贼子的名号,他如今甚至不能正大光明为他立碑著书,还要每日看着害死他的奸佞小人在朝堂之上耀武扬威。

    忧思与忿恨并生,目光缓缓落到哭泣的夫人和绮罗身上,握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有软肋,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同那人来个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