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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38章 四度春秋

    太和八年秋,今年的天气似乎比往年要冷上许多,方才立秋,天气就一日比一日还要寒冷。清晨日光初初冒出一点头来,绮罗便顶着清辉起床,梳洗毕后赶往浣衣房。昨夜里快下值时,杨昭容宫里送来了一件赤红冕服。自入春,皇帝患上风疾,尚药局的奉御换了好几拨人,病症也不见消退。最近几日听说连话也说不利索,文武百官一合计,定于下月初七祭天祈福。

    是以各宫都在准备祭祀需用之物,杨昭容的昨日快入夜了方才送来。绮罗怕耽误事情,遭受责罚,便连夜洗了,在暖房烘着才下值。次日一早,起了个大早,往浣衣房去查看衣服,熨整平整,熏香抹蜡,好尽早交差。她刚出院门,正巧凤歌下值,打院前经过。绮罗眼角的余光瞥到凤歌,抿唇微微笑起,福身行礼。不是什么正当场合,凤歌并不拘礼,见她这般模样,笑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改了同我拘礼的毛病?”声音中褪去年少的稚嫩,多了几分男子的威武阳刚之气。绮罗笑道:“向阿兄福礼并非我拘礼,而是庆贺阿兄升任羽林中郎将,可喜可贺。”

    凤歌由她这般一说,黝黑的脸颊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值夜的倦色一扫而光:“对了,你中秋可有休假?”绮罗想了想,说道:“今年中元节是我当值,照理中秋该我休假。怎么?阿兄有何事?”凤歌道:“还不是韦元沛,他已拜官入朝,正巧我又升任羽林中郎将,是以他吵嚷着中秋节一同欢宴。”绮罗听闻韦元沛也拜了官,道:“他也拜了官?阿兄升迁,双喜临门,的确该庆贺庆贺。”凤歌道:“既已说好,十四下午我到兴安门外等你一同归家。”绮罗略点头:“好。”末了添了一句:“代我向阿爹阿母问好。”

    两人分别之后,绮罗便往浣衣房走去。暖房的碧玺刚好将杨昭容的冕服取下、收好,便看到绮罗进来,笑道:“你还真会估时候,我方帮你把衣服收了,你就来了。”绮罗盈盈一笑:“那就多谢碧玺小娘子了,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我定为你肝脑涂地。”绮罗一边笑着一边取来熏笼,投入杨昭容惯用的流云香,将冕服展开熏蒸。碧玺笑道:“平常你帮我也多,我不就帮你收件衣服,用得着你肝脑涂地什么?”说罢,她目光盈盈一转,说道:“不过,我觉着你的脾性真是好,瞧那徐贞儿寻常就快将你恨入骨髓,你倒能忍得。”

    碧玺此人,心地不坏,只嘴有些碎,左耳进的话,掉头就说与别人听了。绮罗怕惹口孽,只笑笑,称:“我倒没觉得她恨我或是不恨,不过就活计派发得多一些。咱们在大内,横竖都是干活的,多一些少一些也无甚差别。”碧玺叹道:“你倒想得通,有时我都替你鸣不平。”

    “绮罗。”碧玺话音方落,遥遥便传来刘夕月的声音。她衣裳穿得单薄,还未穿夹衣,打起帘子走进来后,便急急凑到熏笼前头,烤了烤手。绮罗瞧了她一眼,道:“今年这个天儿,你怎么穿这么少?”

    刘夕月的嘴唇冻得泛起淡淡紫色,半晌才哆嗦道:“今儿个我还没起来,就听说尚仪局那边发了告示,道是司乐司须得添人,宫中女子,无论籍别,都可参与选试。我想你习琵琶已多年,若是能去参选,必定能进去。”绮罗听后,眉宇间露出喜色:“真的吗?”

    “当真,我特地去尚仪局看过,尚有的的确确写着,谁人都可选试。”她兴冲冲地拉起绮罗道:“若是你不信,我现在就带你过去看。”绮罗道:“瞧你这急性子,我还要给杨昭容熏蒸衣物,杨昭容宫中距离尚仪局不远,稍后我送衣物过去,顺便再去看看。”

    “既然这样,你稍后一定记得去看看,我绣房还有事,就先回去。”刘夕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绮罗点头道:“好。”

    刘夕月转身出了浣衣房,碧玺在一侧听到她们的话,说道:“像你们有自个儿的手艺,这司衣司终究是困不住你们的。可如我们这些,身世败落,自个儿又不成器的,怕是这辈子都只能老死在这潮湿龃龉的地方。”绮罗见她言语中颇有自轻之意,劝慰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手艺再好,命不好,一手好棋也会下成死棋;可若是命好,就算再不济,也能一生顺遂。我看你是有福分的人。”碧玺这才露出一丝悦色:“亏你想得出这些话来安慰我,衣服熏得差不多,你快收拾了给杨昭容送去吧。要是再晚一点,她身边那云喜可不好对付。”

    绮罗闻了闻衣裳的气息,各处味道均匀,都飘着淡淡的香气,于是依言将冕服叠放整齐,置于箱笼之中,给杨昭容送去。最近几年皇上又纳了几名妃子,可后宫中未添一名皇族,几名妃子也闷声低调,据闻皇上仍只专宠杨昭容一人。去年群臣高呼皇室凋敝,若皇上不愿再纳新妃,便立下太子。

    皇上无奈之下,立了鲁王为储君。四年时光飞逝,自含冰殿离开之后,绮罗再也没见过李永一面。可尽管远在司衣司,李永的斑斑劣迹她也有所耳闻。譬如上月,绮罗收到了一件带血的宫衣,看服制纹饰倒像是宫中哪一位才人的。她见到衣衫上的血,难免惊恐,多嘴问了句。那送衣物来的小太监压低声音原原本本告知她,原来李永不知在何处竟然得了个金弹弓,又命人造了上百枚金丸。日日闲来无事,便爬山上书,躲于密枝之中,见有人经过,射出金丸以取乐。那日他趴在太液池边的树上,等了半晌都没人经过。正要撤退时,皇上新纳的一位黄才人打池边经过。她穿了一件黄灿灿的宫装,十分醒目。太子对这行走的靶子,张弓就是一丸,直中她的脸颊,顿时鲜血四溅。

    据说脸上恐怕是要留下道疤了,只可惜这黄才人,至今连皇上的面都还没有见过。

    皇上立下太子之后,不知是自觉心中有愧于杨昭容还是如何,如今十天竟有九天都宿在她宫里。是以,阖宫上下,人人都晓得,太子惹得,杨昭容可惹不得。绮罗将衣服送到她宫中,便顺道去了尚仪局。尚仪局门前贴着大红公示,纳新入衙。她仔细地对过纳新要求,一条一条,竟一丝也不差,无论是从品貌还是从技艺来看,都符合规定。回到司衣司,她将这事说与红雨听。红雨在弹瑟上,格外有天分,别人学了半月才将琴弦认完,而她不过三日便熟知定弦音高,学了四年,比起刘夕月的琵琶弹得更有韵味。

    ……

    红雨听说司乐司纳新,亦跃跃欲试,兴奋道:“当真?可我是奴籍,是否能参加选试?”绮罗笑道:“我特意看过,对于户籍身份,此次纳新没有特殊要求,凡是能当选者,皆可免去奴籍。”红雨又生出忧愁来:“若是如此,想必要求极高,我笨手笨脚的,参与者众,我肯定不会当选。”绮罗劝她说道:“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就不行。更何况,就算是未能当选,去见见世面也好。学艺的就怕故步自封,若是没有听过百家音乐,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演奏的声音中的疏漏饱满之处?”好说歹说,红雨总算是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与你同去看一趟。”绮罗笑道:“行,那我明日就和夕月去尚仪局添名。”红雨重重点了点头。

    次日两人同去尚仪局添名,尚仪局去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内卑籍女子,几乎没什么奔头,很多都是一辈子在宫中一隅周而复始做着卑贱的活计,到年迈不堪再放出宫,了此残生,大多终生孤寂。是以但凡有机会能脱离贱籍,那些心野的就算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去钻一钻。是以司乐司这次擢选宫人,来的人如云一般。

    刘夕月见状,不禁也生出些许怯弱:“这么多人,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希望如此渺茫?”绮罗劝道:“现在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底子,不必说这么丧气的话。你也不是不知,大内向来这样,若是有机会脱离最底层,来者不论腹中有几碗水,皆趋之若鹜。”绮罗上前在名簿上写下了自己和红雨的名字,正要将笔递给刘夕月,尚仪局中走出一名女子,唐尚仪亲自出门相送。那女子瞧见公示布告下正弯身写字的绮罗,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开口唤道:“百里绮罗?”绮罗抬笔回眸,回身看向女子,纤细修长的身体匀称饱满,面若桃花,淡淡眉似远山含黛,口齿微启,尚听得出声音还似当年,她笑问道:“罗拟素罗小娘子?”问罢,上前屈膝行礼。拟素先她一步,扶住她的手,道:“当年闻你一曲琵琶语,念念不忘了这四五年,没成想今日却在这里与你遇上。”

    绮罗不料萍水相逢竟还会相遇,更不料是在此处相逢,亦感慨道:“当年见了你的胡舞后,我也再未见过此仙姿玉范。”提起往事,拟素颇惋惜,说道:“当初我见你一曲琵琶冠绝一宫人,还当日后必定能在王昭仪处平步青云。却不想,天道不公,不公至斯。入宫后,我在王昭仪处多番打听你的消息,却一无所获。你怎会在这里?”说罢,又望了望姓名簿上绮罗的名字,讶然问道:“你是要参加司乐司的遴选吗?”绮罗点头道:“我现在在司衣司,听说尚仪局正纳新,是以来赶了个趟子。”拟素听后,悚然色变:“你怎么会到司衣司去?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绮罗略略抬头,憋了半晌,才喉头嗫嚅道:“人生无常,世事常变,是我自己不好,所以才流落到这一步。”拟素见周围尚有人在,的确不便叙旧,再说下去不过惹得绮罗难堪,只得叹别道:“既然现下我已知道你身在何处,改日我再去司衣司找你。”绮罗朝罗拟素微微福身:“是。”拟素还礼后,绮罗和夕月便并肩退下。

    回去的路上,刘夕月问道:“刚才那个人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看她一身华服珠翠,倒不像普通宫婢。”绮罗道:“四年前王昭仪为安康公主挑选伴读时,我们相识的。当时她表演了一支胡舞,飞旋若蝴蝶翩跹,美轮美奂,我记了好多年。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我。”刘夕月讶然道:“安康公主挑选伴读,必五品以上官员子女入选……”话音还未落脚,绮罗便淡然说道:“家父不才,在朝中领了职,刚刚符合规格。”刘夕月不解:“难道你父亲现已不在朝?否则为何你在司衣司,都不领你回家?”绮罗笑了笑,含糊地答:“家中还有一兄长,父亲寄予厚望。”夕月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话到此处,却戛然而止,她寻了另外的话头,说道:“方才我见那位倒像是你的贵人,若是她有意相帮,你不愁进不了司乐司。”绮罗叹了口气:“我与她不过只见了一面而已,况且如今又是多年不见,她未必会承我的面。就算她愿意相帮,此时又不一定能插得上手。”夕月笑笑:“方才你没看到么?唐尚仪亲自送她出的门,看样子现在不像是在主子面前说不上话的人。”绮罗摇摇头:“寄希望于她人,还不如回去多多练习来得心里踏实。”

    ……

    那日和罗拟素的匆匆会面并未在绮罗心里荡起任何涟漪,这些年浮沉聚散她都已经看淡。时移世易,她也不再是当年炙手可热的将军千金,不过是区区司衣司的小宫婢而已。罗拟素口上仍十分客气,她已非常感激,倒没敢想她真的会高抬贵足到司衣司这破败地方来。

    一日午后,她和红雨到各宫送衣回来,天光还早,无事可做,便抬出锦瑟,在院中练琴。一琵琶一锦瑟两人,在树下坐着,举手是莺啼燕啭,拂手是刀枪铁鸣,日光的淡金色从密密匝匝的树叶间洒下来,落在二人身上,成了番绝好的美景。她们沉浸在乐声之中,并未注意到院外跫音轻响。一曲完毕,才听得身后有人拊掌称赞:“时隔多年,再听你的琴声,还是那般动人。”

    绮罗愕然回首,笑了起来:“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你看我们这里,连个像样的坐的地方都没有。”说罢站起身,到处给罗拟素找地方坐下。罗拟素含笑望着她:“我也是今天才得了空,前几日忙得脚不停蹄的,一直想着找个机会来看你,一拖就到了今日。”红雨甚少见到外人,甫一见罗拟素这般明艳动人又娇贵的女子,倒显得有些局促。绮罗轻轻说道:“这便是我常与你说的那个跳舞似仙姿的罗拟素罗家小娘子。”红雨福礼道:“小娘子。”

    罗拟素急忙扶起红雨,睨了绮罗一眼:“瞧你,大家都在大内当差,哪来的小娘子?你同绮罗要好,若不嫌弃,可叫我声拟素。”红雨顿时红了脸,半晌才支吾出两个字:“拟素。”说罢,又道:“你们先坐,我进去给你们倒茶。”

    拟素这才展颜,拉着绮罗热络地说:“那日在尚仪局人多口杂,我不好问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绮罗垂头望了望枝叶的投影,道:“还好,过得还算不错。”拟素抬头扫了一眼周遭,只见满院简陋朴素,吃穿随意,再低头瞧她的一双手,与记忆中葱白般柔嫩的双手相去甚远,不由有些感慨:“辗转斯年,你竟流落到此地。说来也是可惜可叹。”绮罗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已经开始慢慢模糊,如深湖投入了乱石,激荡起无数涟漪。她道:“人各有命罢了。”

    “可你不该是这种命。”拟素抬眉,自怀中取出一张笺纸,递到绮罗手中:“这是至尊近日最爱听的曲目,司乐司的课选曲目也从这几支曲子拟定。我知你技艺冠绝大内,但人非圣贤,不能面面俱到。”绮罗一惊,下意识将那纸推了回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我万万不能收。”泄露课考曲目,要是被上头知晓,是大罪。罗拟素坚决把东西塞进她怀里,说道:“你快快收下,若是再推迟,我便生气了。”绮罗心有不安:“可是……万一被人晓得,泄露课考题目……”罗拟素道:“这你放宽心了吧,这东西是唐尚仪亲手交给我的。既然她肯卖我这个面子,大内之中倒也没人会故意追查此时。你只需记得,千万不要告知旁的人。”见她胸有成竹,言辞肯肯的样子,绮罗便知道她定是傍了个了不起的人,于是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她刚好把东西放回怀里,红雨便托着两盏茶挪步出来,笑道:“我们这儿的茶淡而无味,还望你不要嫌弃。”拟素从善如流地端起茶盏,凑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喜道:“我倒觉得这茶别有风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