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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54章 梨花梦白

    安王府是当年先皇在世之时命人修建,形制虽小,但处处精巧,亭台阁楼,山峦曲水,荷池竹林,四下透出钟灵毓秀之气。五进五出的宅子,最后一院,凿了一亩方塘,沐着日色,波光粼粼,格外惹眼。环池遍植树木,日光和煦,阳光明媚之时,池面平静,万顷碧色,汀兰香溢,沁人心脾。觅幽亭上,隔帘相望,恰可一观池中风情。

    下人早已备酒设菜,又早早知会绮罗一行人,午后安王觅幽亭会客,令她们献艺,是以午膳过后,众女便收拾。不久后便有人传唤她们前往觅幽亭,绮罗怀抱着琵琶,行在最后,穿过抄手游廊,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方至觅幽亭。亭内已有三人落座,乐工的马扎矮凳鳞次排列,以珠帘相隔。众女与三人隔帘落座,见府内詹事挥手示意,乐声淙淙而起。

    珠帘这头,李炎李溶与凤歌三人围岸而坐,李炎亲自为凤歌斟了一杯酒,笑道:“凤歌,这是从蜀地传来的剑南烧春,我知你素来酒量惊人,寻常清酒浊酒入不了你的眼,尝尝这,可还合你的胃口?”帘后的绮罗猛然听到凤歌的名字,手中错乱,漏了一丝音,本不碍事,可李溶向来好音律,颇有些研究,听到漏音,不禁皱了皱眉。凤歌豪爽地接过李炎递来的酒盏,笑道:“大王有心。”李溶闻之,亦笑了起来:“不想中郎将是好这杯中之物之人,孤自漳州带了好几坛当地上好的果酒,虽不及内陆酒香醇厚,但别有一番风味,稍后你带两坛回府一品,看可如意?”凤歌咧牙一笑:“谢大王恩赐。”李溶笑道:“何以言谢?好酒之人的相会,便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知音切磋,言谢就过于生疏。”凤歌道:“从前常闻颍王道大王心胸豪爽,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李溶笑转望向李炎:“阿兄竟如此谬赞?从前大内众人皆说孤与阿兄如镜相对,阿兄究竟是夸孤,还是夸的镜中自己?”由他这话一逗,三人相视而笑,举杯饮酒,其间气氛其乐融融。

    他们一直喝到申时末方才醉醺醺言散,李炎和李溶对视了一眼,李溶笑吟吟问道:“孤此次回京,许是有些日子才回漳州,然不可一日不学,不知中郎将可有中意人士,可荐西席?”凤歌思索再三,方道:“大王贵为天潢贵胄,若设西席,其人无论学识家世皆要与之相匹,臣有一人,正是合适。”李溶侧目问道:“哦?不知中郎将所说的是何人?”凤歌答道:“晋国公裴度裴相公。”

    李溶和李炎皆是一怔,不及开口,凤歌又道:“裴老相公几朝元老,又封国公,学识渊博,如今衔虚职,若为大王西席,应不失大王颜面。”李溶道:“孤为的求学存真,有学识便是草莽布衣,孤也不耻下问。若是徒有虚名,门第再高,孤也不屑一语。裴老相公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孤早慕其名,奈何远居漳州,一直难得时机向相公讨教。近些时候,孤有所耳闻,老相公闭门谢客,静心颐养天年,不问世事。孤固有乞学之心,难有问途之道。”凤歌道:“某与裴老相公有些私交,大王有意,某可前去一试。”李溶喜道:“那一切便有劳中郎将。”凤歌拱手:“惭愧惭愧。”

    宴罢之际,按例行乐之人避身先去,红雨手持扬琴架与随在绮罗后头,频频回首,众女下楼,前人顿住,绮罗也住了脚。红雨回首不察,拾级而下,踩着绮罗绣花鞋的后跟,绮罗不及,跌撞着一脚踏空,竟自楼梯上滚了下去。这头顿时哗然不已,李炎三人听闻响动,快步行去,绮罗蜷在灌林上,眉心皱得紧巴巴的,脸上红似彤云,额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抱膝呻吟。凤歌惊骇不堪,双腿比脑子反应得还快,脑子明了后,已将她揽入怀中,双手攀着她的脸切切地问:“绮罗,哪里摔到了?”绮罗咬着唇,指向自己的脚踝,眼泪大滴大滴地滚着:“这里。”凤歌将她打横抱起,这才发觉双手湿热粘腻,摊开来看,竟是满手血色,沾了双手鲜血。凤歌轻拍了她的连,只是问了一句话:“绮罗,你还有哪里疼?”

    绮罗无力抬手,在草地上微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一阵恶心,似是将呕,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涌上了喉头。凤歌见状,急忙将她揽坐起来,半坐半躺于地上,急了面色:“快,请郎中。”李炎已安排郎中,备下干净房间,吩咐将院中众女散去,乃对凤歌说道:“已叫了郎中,马上就来,先带她回房修养。”凤歌抱起绮罗转身便随着李炎往房间走去。

    大夫来得很快,仔细处理过她头上的伤势,又吩咐各项忌讳,方出房门。凤歌侯在门外,见到大夫,急吼吼上前:“她什么时候能醒?”大夫揖手道:“郎君,小娘子伤势不重,只因素日操劳过度,难得休息,弦崩得太紧,松了松,再要续上,得多等些时候。”凤歌这才舒了口气,掉头与李溶乞道:“大王,某有不情之请,还请大王成全。”李溶语气平淡:“中郎将但讲无妨。”凤歌道:“舍妹久居大内,操劳过度,难得修养之机,此次舍妹赴王府,请大王准她告假,病好方回。”

    李溶早知李炎将凤歌夸上了天,也知他有些本事,此次相会,见他气魄非凡,颇有些将相之气,难保来日有用得上的时候,做个顺遂人情也未不可,是以答得爽快:“好,中郎将之妹在我府上受伤,孤心有所愧,中郎将代为照拂,自然最好,那便有劳中郎将。”

    绮罗卧在床上,总是听到院子里暖雪的歌声,如黄莺画眉,委婉啼啭,在耳边纠缠,绵延不绝。锦园里有一棵梨树,种了很多年,每年开春时,梨花雪白,晴天碧蓝,她在树下弹琴,暖雪和一众丫鬟便环之唱曲,曲声相和,相得益彰。那簌簌的梨花,落得满身,伸手去拂,就跟下了场雪一样。绮罗迷迷蒙蒙之时,觉得似乎还在春天,日头大好,梨花驾着穆穆春风,悠悠翻飞。暖雪就在那香风里唱歌,她不由地伸了手,再摊开,却是一场虚梦。

    陡然醒转,入目是百里府上锦园之中她铺满云锦蚕丝被的雕花大床,房中燃了烧得红彤彤的火盆,温暖如春。她动了动身子,外间的侍婢听到响动,端了药和水送进来:“小娘子醒了?”却是个从未见过的侍女,绮罗拉了拉她的衣袖,问道:“暖雪呢?”那婢女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九如娘子身边的侍女水土不服,个个害了病,是以夫人将以前伺候娘子的侍女拨去那边,娘子今日回来得匆忙,没有先前知会,暖雪陪九如娘子往国寺进香去了,明儿才能回。”侍女喂她服了药,又帮她把被子掖好,拿起空碗便走了。

    屋里的烛火燃到尽处,灯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雪霰子敲打在琉璃瓦上伶仃脆响,烛火越来越暗,她躺在床榻上,看着描金的房梁,金色的光泽愈来愈暗,终于了无影踪。

    待得凤歌回来,已经是次日午后,上午夫人来看过她,陪她用了午膳,母女俩说了好些话。绮罗看到她衣衫上的纹路似乎不是她常用的合欢纹和白鹤纹,随口问了问,夫人敛袖道:“这是九如从振州带来的当地居民所纺布料,我见花纹新奇,料子柔软贴身,倒比长安布庄所贩要好上许多。”绮罗点点头:“阿母叫这花色衬得越发年轻。”夫人喜不自禁,轻轻摩挲着绮罗的手背,细声道:“阿母已经上年纪,黄花昨日偏要染上藤黄,徒作新鲜,你就别跟着取笑。九如上次与了我两匹布,有一匹花色艳丽的,我穿上实在不像话,等你好了,给你拿去裁身衣裳。”绮罗淡淡地道:“阿母好意,女儿心领,可女儿常年居于大内,有内廷所制宫衣,鲜能穿常服,不免暴殄天物,阿母还是自己留着罢。”

    夫人抚了把她的发,笑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和你阿爹怎么忍心再要你久居大内?”绮罗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听到她的话,挺直腰背坐了起来:“阿母这是何意?”夫人慈爱地看着她:“大夫说过,你现在需要多加休息,先睡一会儿,阿母下午再来看你。”她只得点点头,又顺着温暖的云锦滑进被窝。

    脑袋受伤的地方隐隐有些胀痛,她揉了揉,药效上来,没一会儿眼睛昏昏沉沉,再难张开。索性靠着软垫小憩一会儿,再醒来,便听到暖雪在屋外柔声问:“郎君,你回来了?”

    凤歌声音沉沉的:“嗯。”

    绮罗狡黠一笑,悠悠闭上眼,故作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