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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55章 杏花美酒

    她听到凤歌推开房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听到凤歌的厚底云靴踩在木质地板上,仿佛踏在雪地,窸窸窣窣;她听到凤歌的呼吸,浅浅重重,缓缓走到榻前。闭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可她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就在眼前,他身上的温度,他纳吐的气息,如云似雾,笼罩在屋里,迫得她不由心里一悸。

    脸上倏的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是落了块冰在脸上,凉丝丝的,冰沁入骨,那丝冰凉在她的脸上不断游弋,从脸颊到眉骨,最终落在她的耳后,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不大。小时候她听人说——生了朱砂痣,这一生都要还相思。凤歌的手指停留在小小的痣上,轻轻摩挲,一道暖流从她的身体里燃起,游经奇经八脉,缓缓漾开,像上元节的烟火,砰然炸开。她陡然睁开眼,凤歌的脸便在方寸之间,四目紧扣,他的眼睛犹如一汪化不开春波的水潭,水汽蒸盈,含了无边脉脉深情。还是绮罗先微侧开头,气息慌乱毫无章法:“回来了?”

    凤歌沉声“嗯”了声,便再未说话。好在暖雪很快端了托盘进来,凤歌安之若素地接过药碗,搅了搅,药气霎时间在屋里荡开。他说:“喝一口。”绮罗顺从地凑过脑袋,药汁太烫,含了一口,眼泪都快滚了下来,凤歌急忙扯了丝帕递过去,小声怨道:“慢点,又没人跟你抢。”绮罗剜了他一眼,又靠回床头,凤歌取来软枕,垫在她身后。绮罗垂头,低声问:“你上午去哪里了?”

    凤歌一面搅动碗里的药汁,一面说:“上远舟府上,见了见他阿爷。”绮罗不由默默叹了一口气:“是去请他做安王西席先生吗?”凤歌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绮罗又叹了叹:“非但是我知道,昨日至尊派去的人都知道。非但我们知道了,恐怕现在宫内宫外的人都知道。”凤歌更是讶然:“为什么?”绮罗点拨他道:“裴相公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安王若是亲自去请,难免落人口舌,说他拉帮结派,有私结党羽的嫌疑。可若当时有至尊的人在场,这话又是由你先说出来的,宫内外谁不知晓,父亲中正耿直,从不涉及党派之争,他们便可坐享其成。”

    凤歌奇道:“你的意思是安王本就打算引裴相公为西席?”绮罗端过药碗,从容喝掉,看着他说:“没错。”凤歌疑惑道:“可他们怎会知道我会举荐裴老相公?”绮罗斜眼看着他:“安王生于皇家,自幼就学的运筹帷幄的权衡之术,劝权谋即是驭人,驭人首要驭心。你心思剔透,纯净无比,早教人看得透彻,才平白做了回人家的棋子。”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一串掌声,将军拊掌而入,笑道:“凤歌要是有绮罗一般的机灵,我也就心满意足。”绮罗抿唇笑道:“父亲不知,阿兄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机灵人,古人常说大智若愚,又一身武艺,父亲大可安心。”

    凤歌嘿然一笑,递了帕子给绮罗擦嘴:“日后还请多多指教,在我不开窍的时候点拨点拨。”绮罗笑道:“你还是傻着吧,别人都说傻人有傻福,说不定你比我更有福气。”将军微微一笑,问道:“人请到了吗?”凤歌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裴老相公既未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最近身体抱恙,难为人师,需静养几天,看恢复如何,再做定夺。”将军哂笑:“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害病也比别人害得及时,等至尊态度明朗,决定安王是去是留,恐怕他的病情才能稳定下来。”绮罗掩唇笑了起来,凤歌不解:“父亲何出此言?”将军一脸恨铁不成钢,指着绮罗说:“说你大智若愚,你还真就坡下驴,装起傻来了。”

    是夜将军当值,晚膳前就已入宫,绮罗兄妹陪夫人用膳,还未开宴,门房一路小跑入厅,见了凤歌喜道:“郎君,原来你在此处,裴家郎君来了,正在花厅候着。”夫人浅笑道:“来的却是时候,快去请来一起用膳。”凤歌问道:“夫人的话可听见,还不快去将人请进来?”门房又道:“小郎君今日却不是独来,还有位面白须净的郎君同行,道是大内故人,特来问候小娘子伤情的。”绮罗陡然明白,遂向夫人道:“阿母,既是如此,女儿与阿兄便去看看。”夫人颔首,又吩咐示下:“叫人去锦园搭桌供膳,让郎君招呼客人。”下人领令下去,绮罗和凤歌这才出门相迎。

    行出抄手游廊,凤歌小声问绮罗:“你觉得元沛带的谁来?”绮罗略一思考:“许是羽林卫或金吾卫中的人。”凤歌点了点头,到得花厅,下人已设了茶,裴元沛正持盏,带有笑意,侧目与旁边那人说话。待凤歌看清那人面容后,眼睛昏了昏,快步行上前去,撩了袍子就要行大礼,却叫李炎制住了他的胳膊,好歹将他那句“大王万福”给逼回肚子里:“凤歌,今天我和远舟不请自来,请勿见责。”凤歌脑海里天旋地转,嘴上说着不敢不敢,眼神却直飘往裴元沛,他道:“翰林今日有……”话及此处,他偷瞟了一眼李炎,见他小心谨慎,遂继续道:“有炎兄文书,我送文书过去,他问起绮罗伤势,我才知绮罗昨日受了伤,是以突然造访,来看上一看,炎兄亦十分挂念,才与我同来。”

    绮罗顺着他们的话说道:“二位郎君挂怀,绮罗涕泗不尽。”她头上伤处裹着雪白纱巾,失血过度,脸色泛着白,李炎从手边案上抖出一方丝绸包裹而成的东西递给她,道:“近日天寒,你当御风,若是染了寒气,容易留下顽疾。”绮罗垂目看着手中的包裹,小心翼翼地说:“奴婢……”话方出口,李炎截断话头:“有什么,等你好了再说。”凤歌唯恐怠慢李炎,道:“郎君,远舟,请入府叙话。”

    战战兢兢服侍李炎在水榭内落座上了茶,又屏退随侍的下人,凤歌方打了袍子,跪下请罪:“臣不知大王光临,怠慢之处,请大王见责。”绮罗见状,也跪在凤歌身旁。李炎亲身相扶:“今日本是我心血来潮,非得叫远舟陪我闹着一出,今日此处也没什么颖王中郎将翰林院士,尔就将我作寻常到访探病的故友,随意即可。”

    见他如是说,凤歌和绮罗这才站了起来,列坐下首。裴元沛打量了绮罗两眼,笑道:“看你受伤,身量又小了两圈,看似若风拂柳。”绮罗和他惯常说笑,由他打趣,嘴上却分毫不让:“莫不是翰林院掌勺生了鼠嘴,偷了油水,才教你瘦似猴腮。”裴元沛在绮罗跟前想来讨不到好处,只得笑笑,自怀中取出一方锦盒,推上前去:“听说你流了血,这颗高丽老山参给你补补元气。”绮罗大大方方收下:“既然裴小郎君如此大度,那小女子便不客气了。”

    裴元沛咧嘴一笑:“这十年,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李炎闻言,纳了闷:“远舟自幼凤歌相识,为何与绮罗相识才十年?”绮罗悚然色变,下意识掉头看了看凤歌,他神色淡然,笑道:“绮罗幼时年弱多病,长安人多喧闹,不宜静心养病,是以绮罗寄养在故土,由叔父代养。”绮罗微微垂头,看着桌上大理石的纹路,浮起一丝凉意。裴元沛见绮罗心绪低迷,故别开话头,道:“过往种种,已成过去,不提也罢。百里府上的白案师傅是长安一绝,做的榛子酥酥香无比,大王尝尝。”绮罗顺势推了一块到李炎面前,他接过,轻咬一口,赞道:“果真酥脆香甜,凤歌有口福了。”

    水榭里香案上的青瓷莲花佛香吐出袅袅香烟,氤氲散开,混着湖面上吹来润湿的水汽,香气沉沉直往人衣衫上跌撞。李炎嗅着那香气,道:“园中有人皈依佛陀?”绮罗笑道:“算不上皈依,不过修个内心清静罢了。”李炎亦笑笑:“念佛当真能静心无为?”绮罗道:“佛不能让人精心,佛法也不能令人静心,若是为了心灵安静去学习佛法,就误入歧途了。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不生烦恼心,不生是非心,不生贪嗔痴慢疑,佛法是法门,修行在个人。”

    “娘子之意,佛在人心?”李炎微微笑起,抚盏撇了撇浮沫。绮罗避身添香,道:“奴婢是说修佛是终处,不是归程。”他注意着绮罗,发现她的侧影如剪纸作成,瘦削单薄,鬓角耷下一缕碎发,荡在他眼前,犹如一场虚幻飘摇的梦境。

    廊外佩瑶响动,衣衫翩飞,遥遥飘来一衫粉色衣衫,带着两名侍女缓缓走来。九如在门外柔声道:“姨母命九如送来银耳羹,供贵客领用。”凤歌起身去接:“派个人来就是,你怎么亲自来了?”九如清了清嗓子,娓娓道:“绮罗妹妹在大内当差,见识渊博,奴本有事请教,既有贵客在此,九如便不多打扰。”她的声音轻柔,极为动听,远远只见到两个男子坐于水榭,隔了珠帘,瞧得不够真切。听到她的话,绮罗打起珠帘,上前与九如福身见礼,道:“是绮罗怠慢,只因有客在此,不好招呼姐姐,往后有空,绮罗定入园与姐姐见安。”两人又见了一道礼,九如这才离开。绮罗和凤歌回到水榭,裴元沛朗声笑道:“凤歌,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可是夫人暗中替你谋划了又谋划?”凤歌剜了他一眼:“呸,要是你心仪,明儿我去和阿母说说,叫她做回月老,给你说这门亲事?”裴元沛笑得越发猖狂:“就算我家要和你家亲上加亲,也该叫绮罗来做绫罗纽带,随意找个偏门表妹打发我,可太随意。”绮罗脸皮子薄,由他讨笑的话羞得一脸绯红,抓起拭手的罗绢掷了他一脸:“呸。”凤歌恼了,掣肘一掀,反手便将裴元沛摁在桌上,扬拳就要落下去,裴元沛吓得双手保住他的拳头,急忙求饶:“凤歌,今日殿下再在此,不可失仪,不可失仪。”

    李炎看他们似是玩笑惯了,遂笑道:“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今日这水榭中,只有故友,没有亲王臣下。”凤歌听后,眉毛一挑,拳头便挥了下去,裴元沛嗷嗷直叫,叠声求饶,绮罗和李炎相对而视,纷纷掩唇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