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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56章 翱鹰敛翅

    十月初,二王遇刺一案仍查不出眉目,三司的人头都大了一圈,也将皇陵里里外外搜查无数遍,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负责巡防的京兆府尹刘青云被参了又参,皇帝在群臣面前训了又训,初六一早,还未上朝,他就颤颤巍巍端着乌纱帽跪在紫宸殿外头,请辞了。

    李炎应当入中书省交递上月吏部积下的官员人事变动书牒,但此日等了大半个时辰,茶也喝了好几盏,也不见李德裕身影,只得作罢。正信步出宫时,周绪正携着礼部侍郎谢定和郑注同出宫去。见了李炎,连忙退立道边。李炎笑了笑,问道:“周常侍,最近清减不少。这又是要往哪里去?”周绪垂首赔笑道:“回大王的话,这不下月就是至尊寿诞,照至尊的意思,去岁操办得简陋,今年便稍稍做些样子,这才命老奴领谢侍郎商议各项事宜。”李炎斜眼瞥了一眼谢定和郑注,皇帝做寿,礼部侍郎商议细则无可厚非,郑注之流为何在此他却不得其解。自己随意看了看他二人的玉带,漫不经心说道:“皇兄为了百姓劳苦功高,是该做寿热闹热闹。”周绪笑道:“至尊说了民生不易,大内操办寿宴,难免铺张浪费,一顿宴席够普通百姓家一年伙食,劳民伤财不说,还劳心费神,是以虽说要做些样子,可不喜大肆铺张,宴请几位皇亲重臣,赐些恩典,大家同乐便是。”李炎点点头,道:“孤只顾自己的口舌,白耽搁常侍好一会儿工夫,皇兄还等着,常侍快去吧。”周绪揉眉搡眼,忙满脸堆笑道:“大王要说这话,老奴可罪该万死了。”

    回到府上,侍女伺候他换了常服,又以藻豆净手,坐下后方饮了一盏茶,下人来报,李溶入府了。他起身迎见,兄弟二人回到书房,李溶皱了皱眉问道:“刘青云辞官了,阿兄知不知道?”李炎背手走到窗前,道:“怪不得我今天到中书省,李德裕不在。”李溶看了他一眼,道:“李德裕向来和王守澄之流不和,刘青云又是王守澄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听说参刘青云的本子有好几个都是他领衔奏的。”李炎道:“当今朝堂,是一间漏风的墙,李德裕含辛茹苦,又糊又补,却抵不住王守澄和仇士良又推又拉。倒是,你觉得这回行刺的人究竟是谁派的?”李溶苦笑了一声:“管他是谁派的?只要阿兄无事,只要我无事,这趟水要搅得越混越好,我们才好在里面摸鱼。”李炎一面抚额,一面相招道:“明日,你进宫去见陛下,就说出封地已久,过几日便回漳州去看看。”

    李溶抬头瞥了他一眼,目有不甘:“为什么?难道阿兄不愿臣弟留在长安?”李炎摇首道:“王守澄为人诡诈狡猾,多疑多思,若你属意留在长安,难保他不起疑思,若你执意回漳州,他反倒觉得其中有诈。”李溶这才露出丝欢喜来,应下:“是。”

    ……

    后院里,拒霜花开得正好,绮罗带了暖雪在园中种花,摘了约摸半筐的样子,凤歌风风火火行了过来,看到绮罗,咧牙笑道:“今日头不疼了?”绮罗笑看他淌着一脸黑汗,自怀中扯出罗帕塞他手里:“日日窝在榻上,人都跟棉花一样,轻飘飘的,干脆出来走走,透透气,没准好得快些。”又问道:“你又是从哪里来?淌了满脸汗?”

    凤歌胡乱抹了一把脸,顺势将罗帕揣进自己怀里,掂起一枝花,在指甲把玩着:“我告了假上远舟府,已打定主意,耗着老相公一下午,结果我去了,喝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老相公就开口答应去给安王做西席先生了。我琢磨着好不容易告来的假,总不能白白废去,所以特意去了陈记。”他摸出一包蜜饯,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说喝药喝得舌头都苦了,看看还能尝得出味道吗?”绮罗喜上眉梢:“算你还有良心。”拈了一粒放进自己嘴里,笑了笑,又道:“对了,回宫之后我就要到司乐司,你……”她话音未落,凤歌眨了眨眼睛,说道:“说来也巧,羽林卫内部调动,我也被调去尚仪局了。”

    绮罗猛瞧了他一眼,垂头坐在廊下,口中只觉索然无味,面色也无多少神采。凤歌在她身旁坐下,问:“怎么?”绮罗叹了口气,缘了颧畔褶皱,默默转头,道:“你是天上的鸿鹄,不该收了翅膀,居于檐下,外头有广阔的天空任你驰骋。”凤歌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我觉得现在甚好,燕雀也好,鸿鹄也好,只有我乐意才是最好。”绮罗忽觉鼻翼微微作酸,却并不明那其中原委,笑道:“还记得小的时候,你跟我说,以后你要做将军,提刀骑马驰骋沙场,荡尽外贼,驱除鞑驽,做个名垂青史的将军。”凤歌低头不语。绮罗又道:“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入宫吗?以父亲的名望,有的是办法为我推脱。”凤歌也不搭话,只弯身看着地上密密麻麻排成行行过的蚍蜉。明日当是有场大雨了,绮罗怅怅去寻他的双眸:“父亲位高权重,在朝中炙手可热,实则举步维艰,进一步有王昭仪太子长袖善舞,退一步是仇士良王守澄之流虎视眈眈,皇上欲作为而不能作为。那么多双眼睛巴巴地看着父亲,他每走一步,都有人巴望着他摔下来。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你我皆为父亲子女,朝政之上若不能相扶相帮,反是累他祸起萧墙,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凤歌虽是垂着头,瞧不到绮罗此时的样子,却能清楚地听到她低低的喘息声,那温热的鼻息浅浅淡淡的游移着,似乎乘风吹到他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面上忽的腾起彤云。古人都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只因彩云在天上,琉璃在别人手里,一念是圆满无缺,一念便碎作风沙。绮罗又道:“于公于私,你此时都不该敛翅羽林卫。”凤歌抬首去看绮罗,只见她淡淡笑了笑:“听说天德军那边回鹘汗国为乱,那才该是你的天地。”

    凤歌见她抽身而去,装花的竹篮留在廊下,那拒霜花吐纳的幽幽香气,犹在廊下缠绕,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越过火宅,坠至三涂,到无处可坠的地方,才觉烈火灼身,原是站在阿鼻地狱的炼狱业火中,火舌舔身,几乎化为飞灰。

    ……

    绮罗回到阁内,呆坐了半日,方问暖雪道:“父亲下值回来了吗?”暖雪一面收拾案上的供奉香果,一面道:“早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又笑了笑:“小娘子听说了吗?舒平章事方又到府上来找将军了。你知道是什么事吗?”绮罗看她眉目带笑,便知她纳着话没说,遂也笑了笑。她凑到绮罗面前,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舒平章事家里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咱们郎君一把人才,所以他才来得这么勤。”绮罗的心陡然坠了一坠,愣了半晌,方知在说些什么,低低回答:“哦。”

    到将军书房前,里面传来对话声音,听来像是将军在和朱钊讲话,遂退至一边,候了片刻。朱钊出来时,眉宇都笑成一团,见到绮罗,笑吟吟握拳揖手。绮罗见状,微微一笑,福身从他身旁走过,里头侍女正在收拾朱钊用过的茶盏杯具,绮罗上前道:“父亲。”将军换了常服,在案前看一帖字画,见她进来,忙吩咐道:“绮罗来了,不必见礼。”绮罗到底还是见了大礼,将军索性亲自上前扶了,待她坐下,方道:“咱们父女,难得见面,你不必多礼。”绮罗敛袖笑道:“正是女儿难见父亲,久不服侍父亲膝下,趁着能尽孝便多尽一些。”将军叹了口气:“为父老矣,竟不念儿女尽孝或是不尽孝,你和凤歌,若能保全自己,为父便心满意足。”绮罗想起当年方到府上,将军百般哄,千般宠,视如己出,心中唏嘘,离席跪倒道:“女儿不孝,斗胆替父亲做了阿兄的主。”

    将军看着这个女儿,终是一叹:“究竟出了何事?”绮罗还未开口,便已先垂泪:“当今朝堂,宦官弄权,党争四起,凤歌是有大能耐的人,不该在如此混乱的局势里沉浮,受此龃龉。是以,女儿劝他……前去参靠天德军。”将军怔愣了片刻,似是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绮罗嗫嚅,复又讲了一边。将军缓缓坐回椅子上,默默看了她半晌,方道:“他怎么说?”绮罗抹了把脸上的泪:“女儿前来,正是想请父亲与女儿一同劝阿兄前去参军,阿兄为人忠厚耿直,毫无心机,一旦相知相交,恨不得剜心相与,若留在长安,难免为人所用,是福是祸,难以预料,唯恐为他人作嫁衣裳,还失了绣花人的性命。身为将才,不能驰骋疆场,大展宏图,反是甘处龃龉,抱憾终生。阿兄不知其中深浅轻重,女儿想父亲是知晓朝堂上的龌蹉龃龉。女儿动之以情,父亲劝之以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离了这乱世。”

    一时该说的话都尽了,绮罗跪伏地上,巴巴滚着泪,将军点点头,上前将她扶起,父女俩也再寻不出什么话来,将军道:“你比凤歌看得远,看得深,看得透彻。儿女的事,当父母者操一世心都不够,你聪颖玲珑,无须为父担心,凤歌的事情,我有分寸,你不必担心。”绮罗忙道:“是。”将军点头吩咐:“你还带伤,先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