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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57章 以茶论道

    两日后大内下了诏令,安王出任漳州多年,劳苦功高,至尊体恤臣下,特命他回京任职。前有太子禁足三月的敕令,掉头至尊便留下安王在京,各种缘由,引得众人遐想联翩,瞧着眼前的利害情势,心中也都有了打算。安王府前的一条街上,排满了权贵车马,塞得通衢广陌水泄不通,绮罗回府上销假还是绕到后室才能进去。

    李溶和李炎兄弟二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早早吩咐下去,凡有来使,却了又却,皆不迎纳。自己终日着寻常打扮,闲居府上,既不出门,也不见客。如是过了几日,初七上午,阍室门房来报,道是裴度裴老相公应邀过府。李溶不见朝臣,独独命手下秦云亲自请来裴度,又亲自出门相迎。

    李溶见了他,先是恭敬揖礼道:“裴老相公。”裴度早年风雨朝堂,位高权重,近些年因年迈领了虚衔,退居二线,鲜少过问朝事。这位安王,远在漳州,少有联络,此次他托凤歌前去裴府行说,他虽有隐忧,却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安王的风采。裴度亦拱手回礼:“殿下。”

    李炎不知何时入府,忽的从身后冒出声清亮的嗔笑来:“八郎怎么能这么没规矩。裴老相公现在是你的先生,要放尊重些才是,哪有先生跟学生行礼的道理。”他笑得轻松,倒要瞧瞧李溶如何应付眼下场面。李溶只笑笑,答应了一声“是”,便要倒身下拜,裴度却一把扶住了他,说道:“殿下这礼要是作了下去,便是折煞老臣性命。老臣空读几本书,博了些虚名,不敢在两位殿下面前显摆。殿下勤勉好学,乃是天下万民之福,老臣不敢恬称殿下先生,只做切磋切磋,殿下看如何?”此言一出,李溶倒是一怔,反应过来又笑了笑,一边笑,一边将裴度让进后院,又命了至尊赏来的宫人内侍随侍左右,做添香端茶的差事。

    大家入席叙座,李溶特让裴度上座,自个儿捡了末坐坐定。常年在外,行到一处以他最尊,从不曾和别人叙过什么座位,今日倒巴巴地将坐了最下首。寒暄数句,裴度撇了撇茶盏中的浮沫,讶然问道:“这可是今年的明前?”李溶笑道:“前日孤进宫向至尊请安,他赏的。早前听百里中郎将道老相公性好茶,尤以明前为甚,这才借花献佛,以愉相公。”裴度听了,老纹笑展:“明前茶,贵如金,今儿是老臣的口福。”李溶道:“孤常年居漳州,漳州茶树极多,家家有茶园,然孤是粗汉,偶尔闲暇学雅士泡茶饮茶,却始终品不出各种滋味。如这众人夸破口的明前茶,与孤在漳州常饮白茶,亦分辨不清。”裴度抚须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明前茶,是每年清明节前采制的茶叶,受虫害侵扰少,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是茶中佳品。”李溶李炎纷纷侧目,做严肃状瞧着裴度,他喜色道:“昔有诗僧皎然作诗云‘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诗中激情满怀,讲了茶色、茶香、茶味、茶行,又讲了‘三饮’,首称茶为道,便知其中大有乾坤,乃非一日三句便能说清的。”

    李溶谦逊道:“孤孤陋寡闻,方听茶为道,是为新鲜,文人风骨气韵,清风侠骨,孤向来倾慕之,欲从雅事,却难得其中门道,老相公可否赐教?”裴度忙拱手道:“论茶事,三日三夜也不觉天光长。老臣略有薄见,请笑大方。老臣以为,茶道茶道,以茶论道,茶载之,道覆之,茶为形,道为神,道才是其中精髓。”李溶不解:“可是,这道又是什么道?”裴度笑笑:“行茶之人不同,其中的道也不同,君子行茶,便是君子之道,屠夫行茶……”他拈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便是屠夫之道。”李炎拊掌而笑:“人各有道,茶亦各有道,就如这天地万物各行其道。”裴度点头称是:“天地山川,万物共生其间,夫人遵循天命,依天罡伦常,各司其职,各行其道,乃得人间平安。”李炎看着他笑道:“若是有人不依己道,如臣心本应如水,却如了泥淖沼沼,又会如何?”裴度看了他一眼,道:“孔子有言‘君子乐其道,小人乐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如有殿下所说之人,来日必受其乱。”

    李溶呷了一口茶,又朝裴度拱了拱手:“受老相公教了。”

    ……

    初冬将至,天气一点点凉了起来,下午吹了一阵风,院里树梢上仅有的两片树叶打了个旋,落了下来。李炎立于窗前,看到那片叶子在眼前晃了晃,在窗棂上驻了驻,由着北风煞煞带远去。李溶吐舌道:“阿兄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李炎道:“凛冬将至,北风也出来作恶了。”李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自怀中抽出一张信笺,递与他:“现今不是你我伤春悲秋之际,这里有条消息,你先看看。”只见上书“王守澄忌李德裕,欲引宗闵入朝”,略一思忖,已然明了,不由心中一悸,皱眉问道:“这消息来得可靠?”李溶看着他,目光定定:“千真万确,传消息来的人在王守澄身边已不是一天两天,定然可靠。”李炎不由皱眉瞪了他一眼:“这些年,你在漳州,究竟还瞒下了我多少事情?”李溶默默看了看他,道:“若我不做,那又有何人去做?当年父皇服食金丹过度,早早薨逝,母妃尚来不及为我们打点,便……”谈及故去的母妃,他声音哽咽了几分,顿了顿方道:“这些年,你过得是些什么日子?我又过得是些什么日子?京中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我不打点算计,又有谁去怜恤孤独兄弟。如今皇兄尚且健在,他们个个的都敢举着刀架在我们脖子上,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后皇兄若是百世千秋了,他们可会放我们一条生路?”怒到极处,他道:“大皇兄贵为九五之尊,他们都敢……”

    “八郎。”李炎厉声一喝,李溶自觉失言,不由变了脸色,不再说话。李炎将那张纸揉做一团,狠狠捏在手心,半晌方道:“眼下的朝廷,根上已烂透,皇兄虽为至尊,但朝堂有牛僧孺一派把持,唯有李德裕一派苦苦相抗衡;军政上,王守澄独揽军政大权,操纵皇权,处处举步维艰。谁人不知,王守澄和长安王家的渊源,有他做太子和王昭仪的靠山,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异于火中取栗,自讨苦吃。”

    李溶气得手脚发抖,转首去看李炎,见他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咬牙半天,方道:“事在人为,搏一搏,或有生机,但若搏都不搏,才是真的自寻死路。”李炎闭目,并不理会气急败坏的李溶,反是笑笑:“且等且看且盘算,总归皇兄如今虎狼之年,也不急在这一时。既然他们要我们动不得,便不如韬光养晦,待他日再展拳脚。”李溶切切道:“李德裕革除陈规陋习,教化百姓,颇得赞誉,王守澄一派倒行逆施,要对其出手,正是他低谷时期,可不咱们示好拉拢之际?”李炎道:“眼下示好?你可有把握能将其留在长安?咱们现在,就如无根之萍,无力扶己,亦无力扶人,唯一能做的,便是躲在不透光的犄角旮旯,离风浪越远越好,最好是让他们觉察不到我们的存在,最好是让他们能忘了大内还有咱们这号人。冒失出头,无异于自己走出去充为众矢之的。”

    李溶张张嘴,还要辩解,李炎拉下脸,声音扬高了几分:“要是你再胡闹,便回漳州去。长安地小,容不下你的心气高。”李炎极少如此色厉内荏,李溶一时脸也白了,低声道:“我知道了。”

    此时李炎的下人进来,禀道:“大王,派去常州的人已经回来,就在外头候着呢。现在是不是让他们进来?”李炎道:“叫进来。”下人快步跑了出去,李炎将手心那揉成一团的黄纸,塞回李溶手中,道:“这些东西,不要留下字据,叫你的人小心些,伏好了,没事不要冒头。”李溶答应了一声,“是。”只面上仍挂着不满。李炎又道:“你别当我故意凶你,只我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你好。这世上,最亲是骨血,我万不会害你。”李溶眉眼这才露出半分喜色,吐舌道:“是,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