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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58章 此去千里

    距千秋节尚有几日,皇帝显有上朝,李炎无事也未进宫面圣,听来的消息,不外乎皇帝进来吃金石丹药,闭关修炼,服侍在身边的就是九月进献药方,治他中风之症那个郑注。这个郑注乃是经由王守澄举荐,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既治愈皇帝风疾,又知如今国库空虚,进献榷茶政策。榷茶之策,看似能充盈国库,然治标不治本,弗解远渴,无异于剜肉补疮,徒增黎民赋税。

    李炎听说后,当即更换朝服,入大内面圣。皇帝恰好用过午膳方去睡下,一时半会,不好惊扰,周绪遂将他带去朝房等候。时值入冬,朝房泛着寒气,李炎入座后问道:“时将冬至,皇兄殿里还未置熏笼?”周绪添了茶来:“至尊尚俭,常称现下黎民不易,皇室宗族占五分田地,分文不纳,黎民占五分天地,纳十分税,皇室大肆铺张,乃是置黎民生死于不顾,是以节俭得过了。”说罢,又小声道:“昨日,亥时末至尊批完折子,心血来潮,去少阳院看太子去了。”李炎笑道:“父子君臣,太子就算犯下过错,血脉相连,皇兄总归还是疼太子的。”周绪叹了口气:“谁说不是,皇上就太子一脉,自是疼的。至尊疼之至,昨夜才会怒之至。”李炎挑眉侧目:“哦?此话从何说起?”周绪道:“至尊本是想去问问太子近来课业如何?是否诚思几过?可到了少阳院,离得尚远,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少阳宫里灯火升平,闹热得很。至尊怒斥太子,回到含元殿,怒及丑时末都未能入睡,连夜诏来王昭仪,责其教导五方,削减太子和昭仪俸禄,直闹到今儿早上,才去眯了一会儿。”

    闻言,李炎心中轮转几回,皇帝因太子荒谬闹了一夜,这会儿定然通体不爽,若提出取消榷茶一事,难免引动他的无名火,引火灼身,是为犯蠢,他有了计算,问周绪道:“常侍照拂辛苦。”周绪答道:“大王惯会取笑老奴,为苍生计的是至尊,辛劳的是陛下,苦的也是陛下。”又胡乱寒暄两句,周绪入殿内服侍去了。李炎席地坐下,所幸皇帝在朝房置了几册书,朝臣在此等候不至过于乏味,随意捡了两册翻翻,却是春秋时期李耳所著道德经典。书册尚新,合页处展开,正是那句——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

    李炎指腹轻轻摩挲黑色字迹,细细一品,乍寒天竟冒出一丝汗潮,呆呆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方吩咐内侍进来煎茶,殿外人答答跑至他面前:“殿下有何吩咐?”李炎朝自己的杯子瞥了瞥,道:“茶凉了。”内侍应了是,便蹲坐风炉旁,引火煮茶,切姜蒜作末,以茶匙取茶入水。李炎目光着在书上黑字上,忽的问道:“今日还有谁来见过皇上?”那内侍一面扇风,一面回忆道:“禀大王,除了昨夜皇上面见过王昭仪外,今儿只百里将军来面见天颜。来时还在此处等了些时候。”李炎了然点头,便再未开口。

    ……

    绮罗正在房内擦拭琴弦,忽闻外头有人问道:“百里绮罗可是在此处?”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房内,却是安王李溶身边服侍的秦云。秦云见了她,忙上前道:“娘子叫奴才好找。大王口敕,命小娘子速去熊耳楼。”绮罗忙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秦云看了她一眼,笑道:“详细奴才并不清楚,只是小将军和裴老相公过府,大王适才正在听裴老相公讲书,老相公不知如何忽然说起小娘子,安王便命奴才通传。”

    绮罗听说裴老相公也在,心下喜了几分,年少时她好做男儿打扮,和凤歌元沛一同四处游玩,因而在裴府时有幸听裴老相公讲过几次学。裴老相公气度儒雅,待人和善,常会抱着绮罗在膝头,给她将千字文,离去时总会抓上一把姜糖塞给她。绮罗喜声道:“请阁下引路。”转身去取琵琶,秦云道:“大王并未吩咐要带小娘子带琵琶。”绮罗点点头,再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熊耳楼是李溶劈出来做书房所用,每每裴老相公过府讲书,便是在此。绮罗整肃仪容,入得楼内,朝李溶见礼道:“奴婢恭请大王千岁。”又转身与裴老相公见礼:“裴老相公福寿绵长。”裴度捻须而笑:“上次见面还是黄发丫头,现在绮罗已长成大丫头了。”绮罗袅然起身:“斯年未见,老相公仍健朗如前。”裴度笑问:“人老便不钟用了,原来竟有好些年没见过吗?我还以为昨日你还和元沛过府听书。”绮罗嘴角微微扬起,轻轻一笑:“太和四年夏,奴婢和凤歌一起到贵府听老相公讲了一出《论语》,至秋,奴婢便入大内了。”裴度颇为感怀,笑道:“说来也巧,今日老朽正好在给两位殿下讲《论语》。”

    绮罗眼角余光微瞥了瞥从旁的凤歌,抿唇未语。李炎笑起:“老相公讲你当年聪慧好学,小小年纪,每讲一出,须臾便背得滚瓜烂熟。”绮罗答道:“老相公谬赞,奴婢不过是下了死功夫去记了,俗话道‘笨鸟先飞’,道理奴婢还是懂的。”李炎问道:“你的才学中秋宴上孤就已见识过,无须谦虚。早前听远舟道你学富五车,果然名不虚传。敢问浩浩《论语》中,你最爱哪一则?”绮罗略一思索,朗声应道:“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子贡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子曰‘古之贤人也。’子贡曰‘怨乎?’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子贡出曰‘夫子不为也。’奴婢浅见,最好这一则。”又掉头问裴度:“不知老相公,奴婢可有背错?”

    裴度大笑,自怀中摸出两块姜糖,递与绮罗:“丝毫无错。”绮罗见糖,面浮喜色:“老相公还带着姜糖?”裴度道:“这些年过去,老小子还是不会哄孩子,只好随身带着糖,不过府上原先做糖的下人已回乡下,换了新人,不知是否还是从前的味道。”李炎纳闷问道:“难道这糖还有什么典故?”

    绮罗含笑,看了眼凤歌,答道:“禀大王,奴婢年幼时曾在老相公门下听过几回书,老相公为人严苛,让我们几个比着背书,赢了的就有糖吃。”说着又笑了笑:“有几个孩子不爱吃糖的,是以我们个个都一顶一的勤奋。”李炎倒难以想象裴度儿孙承欢膝下慈眉善目的模样,笑问道:“这糖又叫谁人吃去了?”

    凤歌便道:“自然是绮罗,她三更睡,五更起,比谁都刻苦,回回捧糖归。”毕了,又描补一句:“八岁换牙那年,一口牙教虫蛀去大半,疼得喊爹叫娘,自此阿母便不准她再多吃糖。”一句话惹得满堂大笑,李炎控制不住一口水呛了内腑,一边咳嗽着笑,裴度亦笑得慈祥和蔼。

    叙坐半晌,又听裴老相公讲了回功课。迷迷糊糊,绮罗似有见到一张无比和气的脸,眼角鱼尾轻摆,额上横了几条沟壑,穿了身麻色绸缎大袖袍服,怀中抱了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望着她笑着念道:“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旁侧几个孩童纷纷摇头晃脑,跟着念读。堂上点着的火烛幽幽一亮,又迅即熄灭,老人,孩童,姜糖的香气,念书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四顾,皆是世故。

    一则讲完,李溶道:“绮罗,你送送百里中郎将。”绮罗应下,待李炎李溶与裴老相公离去后,方才引了凤歌出门。灯芯爆起一朵花,骤然璀璨,在他们行出门后黯然失色。

    今秋的天气较之往年,要冷上许多。走在路上,风吹入袖,锦衣贴在手臂上,浑然凉透。凉风吹得她桃色的衣衫轻轻浮动,体态袅娜,宛如步步生莲。那风一阵阵吹过,风里盈动着丝丝缕缕暗香,凤歌握着剑,步伐不知不觉缓了下来。他终是先开了口:“父亲已经找我说了。”这句话仿佛说了很久,也只是一个恍惚,她就回过神来:“父亲总归不会害你。”

    安王府的月门形制比百里府上的狭窄些许,精巧的门洞上雕着菡萏花簇簇,两人并肩徐行等闲不那么方便。绮罗弯了些许腰,凤歌忽然伸出手,覆在她的头顶,回头去看,行过月门时,她的头距石雕菡萏花枝不过些许,他支在顶上的手恰好格开。

    他浑然不觉,步履迟疑顿下,声音木木的:“北城离京,相去千里。”只这一句,她便微微变了脸色,北城离京,相去千里。聪明如她,自然明白他的话,若是一别,相会无期。

    绕廊而去,便是正厅门房,安王府的高门大楣已在眼前,步子迈得再碎,也没得拖延。路到尽处,她只能说:“人生在世,能同行一段便是莫大的缘分,不能同行,便是命,不能强求,也强求不来。”

    起风了,树梢的叶子哗哗而坠,直直的从天际冲下来,如千万独行之人,无助地飘零。四面只是一片飒飒风声,寒气乘着这风,一丝一缕刮进他的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