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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78章 大雪欺人

    少阳院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惹得主子不开心。王昭仪和太子各坐一方,良久太子方才问道:“母亲为何要放了她?”王昭仪道:“不然呢?杀了她吗?再添一条人命,百里甫到安北去了,若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死了,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太子道:“可留着她早晚会生祸端。”

    王昭仪道:“总归她人在大明宫里,从明儿起,叫人将她盯着,别让她与外头联系。”顿了顿又道:“等那个贱人醒了,本宫便会发一道令,纳她给你做侍妾。唐尚仪那边我去打点,明儿一早,你便去翰林院跟康又青请罪,就说你的侍妾染了疯病,冲撞了他。记得,态度好一些,别端着你太子爷的架子。”太子不情不愿应了声“是”,王昭仪斜眼瞥了瞥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道:“以后不许再生事,最近珠镜殿那边有些不对头,我可听说了些风声,珠镜殿那位大概怀有身孕了。”

    太子怔愣,声音不由高了几分:“可是当真?”王昭仪捋了捋氅子上的狐狸毛,道:“真真假假我现在也不晓得,这两年她防我防得紧,我这边送去的人都叫她找借口打发了去,在她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只是听最近至尊跟前那几位奉御往她那里去得勤,若不是怀有身孕,至尊又怎会如此小心翼翼?祖宗定下的规矩在这,奉御可是伺候至尊的。所以我才觉得蹊跷。”太子冷笑:“我看她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一块这么久都生不了根的盐碱地,现在还能长出苗来不成。”王昭仪披上氅子,睨了他一眼:“总归要小心一点,你也该晓得,你父皇并不看重你。前有悼怀太子,没了他这太子之位才轮得到你,若珠镜殿有了皇子,你的处境如何,你该晓得。这世上,太阳从西边出来不可能,盐碱地生苗却不是什么稀罕事。”

    北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声,像极了老妪哭泣之声,绮罗站在竹墙之下,静静地等候。距离她和凤歌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她应该明白,就算是来了,他也早就离开。偏偏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他会再等等她,再等一等她。直到交夜的梆子声又响了一圈,已是子时末了,她熊熊燃烧的希望方才灭去——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明了这一茬,她心生无限哀望,如千刀宰割。北风割在脸上,生疼无比,却不及她心中之痛万分之一,拢了拢披风,再三相望,暗夜中的大明宫悄然无声,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茫然失措的呼吸声,泪盈于睫,不由闭目,一双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向下,坠入雪地中悄无声息。

    陈姑姑去少阳院后,司乐司群龙无首,一连休了好几日,唐尚仪身边的人方来唤她们去司里。他们到时,唐尚仪尚未到场,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商议着好些事情,左不过是艳羡陈姑姑有那般好的运气,有朝一日竟被太子殿下看上,麻雀变了凤凰,个个的含酸的词从她们口中吐出来,绮罗不觉一阵厌恶。

    片刻后唐尚仪便在宫人的服侍下入了殿,好几日不见,她的神情稍稍有些疲惫。绮罗看了看她的脸,愧疚由心而生,早就知道是无法挽回的事情,若不是她千方百计去求唐尚仪,她也不必卷入太子的风云里去了。正神思恍惚间,她听到唐尚仪说道:“相必大家都晓得了,你们陈姑姑的福分到了,如今成了主子,这便是她一向勤勉的福报。然司乐司不可一日无主,内廷那边的意思是司里的事情还是要从你们自己人里面出来。”此言一出,堂下立即哗然,议论纷纷,众人脸上都浮起一丝兴奋和讶然。唐尚仪又道:“我瞧着你们中间有一人,知礼仪,习规矩,行文举止颇具气度,于己责上又精于求成,任新司乐十分合适。”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溜了一群,扫在谁身上,谁便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然转了又转,最终和绮罗四目相对,她笑笑:“百里齐笙,家世清白,为人中正,我和内廷商议过,暂时便由你任司乐一职。”

    绮罗一怔,亏得红雨抓住她的袖子晃了晃,她才反应过来,从容谢恩。唐尚仪又道:“陈司乐出得匆匆,手里有些事情尚且来不及交接,你初上任,必有诸多不适,若有疑问,大可直接前来问我。”绮罗双手举过额头,应道:“是。”如是一来,殿内议论声更甚,绮罗脸上涨红,烧得就快滴下血来。

    会散去后,她撇开红雨行至廊下,立于檐角处侯了许久,待看到唐尚仪自殿内出来,方理了理身上的披风,上前福礼道:“尚仪。”唐尚仪低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在这里等我?”绮罗咬了咬唇,对她深深一肃:“奴婢有些事情不明白,想请教尚仪。”唐尚仪朝边上的嬷嬷道:“你先去吧。”嬷嬷应了声是,便将手中的伞具和暖炉递给绮罗,绮罗接过,她方才福身远去。唐尚仪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对绮罗淡淡的笑:“园子里的梅花最近开得正好,咱们一起去看看。”

    绮罗撑开伞,遮挡在唐尚仪头顶,两人并肩行入雪地中。夹道松竹苍翠得很,虽遭大雪欺压,但仍在这冰天雪地里留了一抹绿,不似春夏青翠,更添几分沧桑之感。唐尚仪道:“你是否想问我为什么会让你当司乐?”绮罗抿唇站着,看向她点了点头。唐尚仪倒没有卖关子:“回去后我也想过,那一日子虞身边的让你若不是你,而是别的谁,她会不会也来求我去救救她。我想了许久,素日里的人都想过,想不到还会有谁冒天下之大不韪傻里傻气来找我。”绮罗低声道:“奴婢的脑子一向不大灵光。”

    唐尚仪笑道:“若你的脑子不大灵光,我倒想不到谁的脑子灵光了。”绮罗摇摇头:“奴婢不是很懂尚仪的意思。”唐尚仪忽然敛了笑意,目光灼灼看向结冰的湖面上一闪而过的水鸟,绮罗担心她受冻,将暖炉递了上去,替她拢好:“尚仪方才还说奴婢傻气。”唐尚仪道:“有时候傻气就是聪明。”顿了顿,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康翰林请辞,告老还乡去了。”绮罗一怔,颇有些失神落魄,喉头嗫嚅:“都是奴婢的错。”唐尚仪继续踏着雪向前行去:“此事虽是因你而起,却和你没多大的瓜葛,太子殿下为人如何,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前朝后宫谁又不晓得。康翰林做了他的太傅,走到如今倒也算善终。那日我们从少阳院出来,他倒托我帮他向你道了谢来着。”绮罗顿觉云里雾里,不知所然,又摇了摇头:“奴婢还是不懂。”

    唐尚仪转头看着她,又笑了起来:“自然有你懂的时候,现在不用着急。”绮罗免礼笑了笑:“是,奴婢知道了。”两人沿着湖心一直往前行去,两岸腊梅暗吐芳华,悠悠梅香入鼻,沁人心脾,绮罗嗅着那香气,生出几分飘飘忽忽的朦胧来。唐尚仪在湖心亭停脚,绮罗上前替她将凳上雪仔细拂去,搀着她落了座。唐尚仪微微叹息:“我进宫已经快四十个年头了。”绮罗笑了笑:“尚仪身体康健,未显半点老态。”唐尚仪乐呵呵地:“你这孩子,说话总是让人心里舒坦,不过我心里明白,半截入土的老妪不比你们,正值芳华。我大半辈子都在大明宫,家中亲友皆已亡故,毕生无子无女,总归已经这样儿了,没甚再怕的。”

    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绮罗暗自揣度,却万万理不清她究竟想说什么,又究竟想做什么。过了片刻,唐尚仪又悠悠开口:“你还年轻,有人撑腰,有大把光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这些没了念想之人,就喜欢像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因为你们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奔头,是以能帮衬便帮衬一些,权当积福,轮回转世时投生个好的命格。”绮罗喃喃:“尚仪……”唐尚仪截断绮罗的话头:“你不用说什么,我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你父兄远去戍边为疆,独留你一人在京,个中缘由,我虽不知,却也不必知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现今帮你一把,或许是帮老无所依的自己。”绮罗动容不已,只道:“尚仪是衙内的天,个个人都尊着您,决计不会有老无所依的一天。”唐尚仪抿唇而笑:“人活一世,早长一春,盛衰荣辱早已定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她指了指黑压压的天,笑道:“老天爷说了算。”

    “老天助恶,雪天欺人。”绮罗陡然脱口而出,唐尚仪的目光掠过湖面,像是想起什么,道:“老天不会一直助恶,雪也过不了春夏,且等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