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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79章 持节云中

    司乐司的事情,绮罗一概不熟,凡事都要从头学起,好在唐尚仪颇为耐烦,事事亲力亲为,亲自教导之,未过多久,便驾轻就熟。那日她上太常寺取一本古籍曲谱,调试新曲所用。方踏进太常寺便听到门上小太监窃窃在议论:“至尊当真看重百里将军,昨日的那出破阵乐真真叫人心怀激荡。”甫听到百里家的消息,绮罗心中猛一窒,犹如千万根针刺在上头一般,痛得几乎难以呼吸。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丧气地想到,许是欠缺些缘分,所以那日才不得相见,后来她又托人传过几次信去,让凤歌前来寻她,可所有的信件都犹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踪迹再难寻得。也就是此时,她明白过来,凤歌在怨她,怨她那日未去赴约。

    等了片刻,小太监将她请了进去,可巧徐贞儿竟然也在此处,同太常寺少卿在说些什么,话了半晌,两人方才分开。自去往含冰殿后,徐贞儿倒比从前还要好看了些,眉眼笑起,吟吟发笑的样子颇为天真烂漫,只是那张嘴,犹不饶人,瞧到绮罗便道:“今儿早上一起来我便听到窗外有喜鹊在叫,还以为会有什么喜事,没想到是在这里碰到司乐,当真是可喜可贺。”绮罗敛了敛衣袖道:“这时节哪来的喜鹊?贵人莫不是将乌鸦错认为喜鹊了?”徐贞儿道:“许久不见,你还是那么讨厌。”绮罗抬眸与她直视:“大家彼此彼此。”徐贞儿冷哼一声:“司乐现在一飞冲天可了不得,不待见我也罢,却连往日的姐妹也不待见。上次我回浣衣房,还看到刘夕月在里头绣花呢。”绮罗抿唇笑笑:“衣披大明宫,那是夕月的福分,劳贵人如此在意夕月了。”徐贞儿跺了跺脚,咬牙道:“百里绮罗,这么久过去,你还变着法跟我作对!”绮罗耸了耸肩:“在下胆子小得很,不敢生事,也不敢跟人作对,待谁人都是如此,除了贵人,倒也没有听谁说我与人作对过。”徐贞儿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便与她错肩去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绮罗不由发笑,徐贞儿倒还是以前的脾气,到含冰殿里也未改掉几分,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夜里用了膳后,红雨掩着唇直打哈欠:“从你上任来,我就再没睡过好觉。”说完两人互看了一眼,绮罗笑道:“我可不敢让你睡好觉,陈姑姑在时,你做南郭先生倒也没甚;可如今再要做南郭先生,少不得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诽谤你在我庇护之下才能守住这人人都像进来的位子。”红雨眨巴眨巴眼睛,眼泪都快困得滚了下来:“我知道的。”绮罗若有所思道:“你明白就好,对了,最近你有没有见过夕月?”红雨揉了揉眼睛,讶然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还是上次她阿母害病时见过她,后面她也再未来过,你又日日把我卡得死死的,也寻不得空闲去找她。”绮罗怅然若思,想了想,道:“这样,明儿午后,你寻个由头去一趟,就跟她说,让她最近带着琵琶来一趟。”红雨笑起来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红雨突然小声问道:“听说了么?将军他们明儿启程。”绮罗转到桌案边,眼神涣散地绞着手中的丝绢。红雨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知晓她心里不好受,遂柔声开口道:“你若是心里难受,便哭一哭,好受些。”绮罗感觉像是有一双手在腹内翻来覆去地搅一般,扯得她五脏六腑都是生疼的,摇摇头,叹道:“哭什么?阿爹守疆卫土,为大唐守着边疆;阿兄是雄鹰,也该在沙场上一展抱负,各人都有好的前程,我哭什么?”红雨抬眼看了看她,叹了一声:“那时候我真是怕极,以为你要离宫而去,这世上没什么对我好过,你算一个,要是你也不在宫里,我倒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绮罗给她掖了毡子的角,心中无比沉重,好不容易才挤出抹笑意来:“睡吧,人各有命,我注定要做困在笼中的鸟雀,成不了翱翔中天的雄鹰。”红雨又说了些不痛不痒安慰她的话,声音便渐次低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呼吸匀称,已然睡着了。绮罗看着红雨的睡颜,无比羡慕,这些年她就无法睡上一个安稳的觉,每当夜里入睡时,故人的音容笑貌便在梦中一遍遍地回荡,惊起一身薄汗。

    坐了一会儿,始终毫无困意,索性披了衣裳行出门去。这等皓月当空的天,虽有风吹,但一轮皎洁的白玉映照在雪茫茫的亭台楼阁上,满世清辉,亮堂堂的,孤零零的,附和着偶尔掠过松林柳梢的风声,无比萧瑟。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踏行雪中,其声沙沙,不似敲打在石板上清脆,行了许久,双腿亦生疼,茫然环顾,却不知怎么走到浣衣房来。从浣衣房到她从前行过的院子,那条路眯着眼睛都能走回去,此时她站在朱墙外,四顾白雪,竟不知从何来,又要往何去,只觉生在混沌,周遭所有皆是飘飘然,若浮云,若轻烟,看得着,却又抓不到。

    她突然想起从前,夜里下值,路上黑灯瞎火,跌跌撞撞回去,身后总有一盏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灯,静静的,静静的,照亮她的路。她一回头,便能看到那张笑得毫无芥蒂的脸,那张早已在心里描绘过千千万万遍的脸,烙在心上,只要一想起,便又是最鲜活生动的凤歌。

    红雨一醒来,见天光大白,顿时慌了神,急忙去推身侧的绮罗。常日都是她唤自己起床,今日不见叫,以为她还睡着,睡眼惺忪推去,摸了个空,睁开眼一瞧,榻上工工整整,被褥叠得连一丝褶都没有,好似昨夜无人睡过一样,翻身下榻,打水洗漱,又用清水抹了把头发,让鬓角那些睡得飞扬起来的发丝服帖下去。收拾完毕,也不见绮罗的身影,她甚为奇怪,这么一大早,却不知绮罗到何处去了。今日司乐司会同太常寺,要排演年下宫宴上的曲目,她知其中深浅,定不会无故离去。浮光掠影的间,她陡然想起昨儿个说过的话,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绞下来,又枯等了半柱香的时辰,方见她怀着琵琶打外头进来。

    屋檐上倒挂着的冰凌子滴答滴答落着水,滴落檐下,打在青石板上伶仃而响。今儿放晴,东方霞光万丈,自云翳下泼墨一般散出来,天际的云霞生出龙鳞样的金甲来。红雨迎了上去:“天儿这么冷,一大早去哪里了?”绮罗呵了一口气,吐出白茫茫的雾团来,笑了笑:“练琵琶去了。”红雨见她眉睫上都落了隐隐白霜,一双手冻得通红,忙往暖炉里投了炭,捻了火绒点燃,塞入她袖子里:“什么地方练不得,要跑到那冰天雪地里去,看你冻脱皮了,有人管你。”绮罗捧着手炉,浑身都微微颤抖着,凉意似乎透过皮肉,渐渐渗透进骨子里,越是在温暖的地方,便越觉得寒冷,她敛眉道:“以前我阿爹和阿兄出征前,母亲都会让我弹一曲送行的琵琶。她说,他们听了这牵肠挂肚音,在战场上便会牵肠挂肚,想着家里的人,知道回家的路,便会回来。”红雨喃喃道:“将军他们从丹凤门出发,离这甚远,怎么……”话未说完,已觉不妥,后半句便被囫囵吞了下去。绮罗好歹还是听见,忽的掩面而泣:“我知道他们听不见,可这样我自己心里觉得踏实。”

    红雨低声叹息,目光落在她赤色的荷花底靴上,衬着廊外皑皑白雪,红白交映,喜庆得很。她行至她身边,轻揽过她的臂膀,扶住她道:“将军和少将军很快便能回来,你不必伤心。”绮罗再未答话,哭声幽咽,却比往日飒飒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哭得痛快,抬起头来,一脸泪痕,未施粉黛的脸格外素净,宛如梨花带雨。红雨绞了帕子给她洗脸,又道:“今儿和太常寺那边的习练,去迟了怕落人口舌。”绮罗点点头,将手炉递给红雨捧着,换了狐裘的暖兜拢手,不再说什么,沿着廊庑缓缓向东边尚仪局的方向去了。

    皇帝点兵丹凤门,为众将士辞行,军鼓阵阵,旌旗蔽天,士气朗朗下,凤歌骑马立于将军下手,时而抬首,时而环顾。心中幻影统统破碎,没有他熟悉的那张脸,没有她相见的那个人。宫墙上红云攒动,却都是流向别人的天际。

    破碗立誓,他声音比谁都洪亮——刀山敢前,火海不退;每战必先,死不旋踵。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卫我疆土,守我黎民;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持节钺而安守一方,他知此行遥遥无期,此去不知何年,便觉心内酸楚难当,誓酒入愁肠,翻天覆地,直搅出他两滴清泪,滚在酒碗里,荡起两圈淡淡的涟漪。掷手一摔,顿时碎为碎片,马蹄碾压成齑粉,由风一吹,散入烟尘不见。三声鸣号,古交齐响,三军始动,他紧勒缰绳,回头看了看大明宫,云霞如火、金光遍照琉璃瓦的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