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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80章 秋水为珮

    年关将至,各方封疆大吏回朝的多,皇帝召歌舞随侍便也多了起来,加之后宫走动这时也最是频繁,绮罗在司乐司忙得不亦乐乎,虽有离愁,却无法溺于离愁。腊八那日,含冰殿出了敕令,道是年关底下,也该添些喜气,遂召集宫人在龙首池蹴鞠,热闹热闹。

    皇帝尚俭,宫内很少有这样的事,因此倒热热闹闹传开了去。内廷那边早早地就传下册子,着司乐司将蹴鞠场上所用宴乐名单拟册上报,为比赛助兴。绮罗想了两日,拟了些名册先交与唐尚仪阅览,批红纳准后再交于含冰殿。唐尚仪看过绮罗拟的名册,道:“蹴鞠场上,人声嘈杂,当以大曲为上,其声宏扬舒展,方能与热烈的蹴鞠相应和,可你选的都是歌舞,场上本就人声鼎沸,歌声如何能出众?”绮罗取了另一册单子交与唐尚仪,笑道:“尚仪请过目,这是奴婢这些日子该过的一些谱子,改寻常乐人独唱,为多部伎合唱相附和,歌声敞亮,别致新颖。奴婢想过,这法子终究是要上场面的,蹴鞠场上小试牛刀,众人心思不在宴乐上,若有不足,提前改之,倒好过到时贻笑大方。”

    唐尚仪见那谱子处处改得妥帖,转换自如,旋点清晰,却难得有这般巧思,将一人独奏的曲子改得如此巧妙,不由笑了笑:“谱子改得不错,你的心思也颇巧妙,只是蹴鞠虽不是什么正式欢宴,但与天家相关的事情,半点也含糊不得,回去后叫下面的人再好好排练几次,莫落了人的话柄,含冰殿那边我去帮你交代。”绮罗喜上眉梢,福了福身:“是,奴婢遵旨。”

    唐尚仪顿了顿,忽指着其中一段句式道:“此句改得相当大胆,当推为点睛之笔,然羽属唇音,五行为火,其声极短极高极清,若要从众人中脱颖而出,恐怕这人选还须得斟酌斟酌。”绮罗点头道:“尚仪有所不知,司乐司新来了位乐工,名唤迎霜,是打西域来的胡姬,嗓子极为清亮,有穿云透月之势,用她唱念此句,正当合适。”唐尚仪笑了笑:“原来你早已打算好了的。”绮罗道:“司乐司的事便是尚仪局的事,尚仪局的事,挂着尚仪的颜面,奴婢不敢”唐尚仪道:“尚仪局是大明宫的尚仪局,大明宫是至尊的大明宫,凡事都挂着至尊的颜面罢了。你有这份心,便是极好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听说你最近选了个弹琵琶的乐工到司乐司?”绮罗不及她会问起夕月的事情,遂老实答道:“却有此事,奴婢在司衣司时就与她相识,她的琵琶是奴婢亲手教的,颇有天分,若是荒废倒也可惜。”

    她眼中尽是坦坦荡荡,立于花梨大理石书案一侧,桃红色的袖口栗栗轻颤,偏巧一盏玻璃芙蓉彩穗灯就在她头顶上吊着,清辉映照之下面色有些发白,却又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鹿儿似的水波潋滟,叫人满心生怜。唐尚仪吃了两口茶,放下杯盏,道:“揽才者以用之固然是好,然这个刘夕月当时参加过尚仪局的遴选,是陈主子点过名不要的人,她这厢方走,你便把她不用的人调了过来,难免落人口舌,招惹是非。你若当真为了她好,太常少卿跟我提了,云韶府那边还差些人。你要真是疼惜她,教她到云韶府最是合适。”

    绮罗陡然微微怔愣,再要说什么,唐尚仪先开了口,道:“我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如何拿捏,还得由你自己拿主意。”她垂下头,?低低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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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昭容本不愿意去王昭仪办的场子,奈何那边的帖子一日一日发来,再不好推辞,遂只得一去观之。杨昭容素来无心宫里人兴办的这样那样的场子,底下伺候的人给她寻了件正红襦裙,配着蓝底云纹上褥,外头套了件朱红狐毛披风,揽镜视之,光华流转,贵气非常。她指甲早上方用凤仙花染过,也正红得艳丽。揽镜自视,她忽的把身上的衣裳扯开:“又不是去见什么重要的人,打扮得如此娇媚做什么?”宫人唬得直请罪,恰好拟素进殿,瞧这阵势,一时进也不好,出也不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福礼道:“奴婢见过昭容”杨昭容面上尤带着怒意,道:“你来给本宫梳头。”拟素应了声是,便走到案边拿起梳子。

    她知晓杨昭容素来不好浓艳,尤其是在王昭仪面前,越是装扮得随意,看似不经心,她便越是中意。她便是要自己最简单的样子,胜过她浓妆艳抹。她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发从中间分成两股,保养得宜的发丝韧性十足,面上漆黑油亮,就跟最名贵的缎子一般,柔滑丝润,梳子一抹就到了底。一边梳着头,她一边道:“那边的人都去了,倒是挺热闹的,五爷,七爷和八爷都进了宫,成王也来了。”杨昭容淡淡地看着镜中模糊的景象,翘手抚了抚螺黛描过的眉,道:“她面子广,自然寻得到人来。”拟素呵然一笑,便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杨昭容方又开了口:“听说绮罗升了司乐?”拟素笑答:“正是,半个月前才晋的,司乐司的陈姑姑叫太子看上,讨去封了妾,唐尚仪便叫她顶了上去。不想昭容竟然连这也知道。”杨昭容道:“她倒能干得很,进司乐司也未多长时间便站稳了脚跟,也不枉费你的一番苦心扶持。”拟素闻言,脸色不由一阵刷白,手心一抖,梳子竟自她手中滑下,扯动杨昭容几根头发,她吃痛轻呼一声,拟素利索地跪倒在地上,乞道:“奴婢罪该万死,请昭容恕罪。”她不怒反笑,揽过背上的头发顺在胸前,抚了一把,冷笑道:“你以为你们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本宫都不知道,前有蔻丹,再有就是你,竟然胆大包天,敢打着本宫的旗号到尚仪局去讨人情,反了天了你。”拟素早已吓得面如血色,直叩首乞饶:“奴婢自知罪无可赦,只请昭容万不要因奴婢而恼怒,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杨昭容笑道:“为你气坏了身子??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起来回话。”拟素战战兢兢站了起来,杨昭容瞥了她一眼,道:“本宫问你,你如实回答。”拟素忙不迭点了点头。她问道:“你为何要帮她?”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道:“五年前,奴婢和绮罗一起参加应试,选作安康公主伴读。”话及此处,她抬首看了看杨昭容,方道:“奴婢演的一曲胡舞,昭容嫌笑奴婢是细竹顶甜瓜,殿内诸人皆在看奴婢笑话时,唯独她冲奴婢笑了笑,教奴婢不至难堪。奴婢正是念着这一点薄恩,才斗胆借花献佛。”杨昭容端了盏子茶,眼瞅着面上的浮沫,朝里轻轻吹了口起,沫子顿时四散开来,转瞬又聚于一处,没了喝茶的兴致,搁了茶盏,云喜递上一方帕子与她擦手。她道:“别在这里碍眼,既然你借本宫的花献绮罗那尊佛,那你便送佛送到西。你这会儿去宣政殿,告诉皇上,就说今日蹴鞠甚是精彩,本宫邀他同去欣赏。请得来皇上,你这条命就暂且留着,若是请不来,你便去陪那蔻丹,横竖你们素来好交头接耳,感情甚笃,也免得她黄泉路上行得孤单。”

    拟素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乞饶的话已到了嘴边,又想起这位昭容一向性子古怪,翻脸无情,喜怒无常,再要求她,免不得立时饮血含冰殿,遂双手交叠,伏额于上,行了大礼,退出殿外。

    日影渐深,杨昭容牵袖挡了个呵欠,云喜忙捧了参汤来:“这是高丽新进贡的参汤,至尊命内侍监那边昨儿才送来的,凝神补气,最是上品。”杨昭容慵懒地揽过炖盅,嗅了嗅:“东西是好东西,只是给了我这没有德行的昭容,难免有暴殄天物之嫌。”云喜捡起方才拟素掉在地上的梳子,将杨昭容的头发拢起,梳了梳,道:“昭容待人极好,只是那些个奴婢心里不知趣罢了,得了寸,便想进尺;进了尺,又想跃丈,总是不知足。”镜中影像朦胧,隐约能看见轮廓,她见到镜子中的自己,参汤入喉,舌尖察觉到那一丝土腥味分明嫌弃至极,但因着是御赐之物,又生生吞了下去,漫想到,原来她也是能委屈自己的人。云喜等了半晌未等来昭容回话,又道:“要想绝了这股风气,非得斩草除根,见一个拔一个,下头的人才晓得厉害。”

    杨昭容慢慢抚平衣袖上的折痕,笑了起来:“像含冰殿的那位吗?欠下累累血债。太子顽劣,强纳侍妾,结果人家是个贞洁烈女,宁死不从,恰好叫唐尚仪和康翰林撞见。怕遭参本,便斩杀护院十余人,更有甚者,竟迫得康翰林辞官去朝还乡,何等铁血手腕。本宫都能知道的事情,她还当至尊不晓得,还真以为现在的大明宫姓王了不成?她那点聪明才智,跟本宫小打小闹还行,真要在至尊面前摆弄,恐怕过不了三招。这些年她可让我省心过,来了一个,又来一个,长安王家数不完的细作,都来了珠镜殿怕是也要改姓王。她要闹,便由得她去,总归王家势力再大,王守澄再得势,也不过是天子家奴罢了。仰仗着个奴才,还真当自己能一步登了天,也不怕贻笑大方。现在的大明宫,到底还是至尊说了算,有他在一天,任她将王家的人统统送到本宫这里来,也动不了我分毫;若陛下不不在……”话及此处,她自己也不由笑了笑:“至尊不在了,我恐怕也早已迁化了去,又有何可恼的?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多做善事,多积德积福,方得长久。别总想着打打杀杀要人性命的,否则会遭报应的。”

    云喜陡然看到她嘴角那一丝冷冷的笑意,背心竟生出一点凉来,沁在皮肉上,慢慢的又渗进骨子里,叠声应了好,便退至侧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