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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97章 绣花终枯

    再回司乐司,众人皆在继续排演,绮罗默不作声从后头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夕月问道:“去哪里了?方才吃饭也不见你,唐尚仪都问了好几回。”绮罗心里憋得慌,闷得紧紧的,一丝气也透不过来,害怕影响到夕月,强撑住自己挤出一抹笑意,摇摇头道:“一上午都闷在这里,我心里难受得紧,出去透了透气。”夕月淡淡“哦”了声,又道:“有事你别瞒着我。”绮罗笑了笑:“怎么会?我在大内只有你和红雨两个交心的姐妹,怎么可能瞒着你。”夕月抿唇道:“今日膳所里有蜜饯,方才见你没去,我给你包了两枚,待会儿给你。”

    此时此刻绮罗什么心思都没有,神思恍惚点了点头。下午散去后,她未和夕月一同会住所,而是如陈子虞所教,写了请罪的帖子递去给唐尚仪。唐尚仪看后,未置一词,只拈了一粒米粒大小的鱼食投入琉璃缸里,引得里面那几尾小鱼游来游去。绮罗心里惴惴,不解她究竟是何意思,静立颇久,方听到唐尚仪问道:“是谁教你写的这个?”绮罗愣了愣,支支吾吾道:“奴婢……”唐尚仪道:“我估摸着如果是你要写,万不会在红雨刚刚被带走才写这东西来。所以猜是别人教你的,只可惜她教你写,却没有教会你如何去写。”绮罗这才反应过来,道:“尚仪明鉴。”唐尚仪指了指笔搁上的毛笔,道:“再写一帖,把落款的日期改改。”

    绮罗迟疑片刻,不曾上前援笔,唐尚仪转头看向她:“怎么?还要我教你吗?”绮罗心知肚明,若是将日期提前。此事便从她携裹私心变成她知情上报唐尚仪受之不理。她上前屈膝,磕在她面前,道:“尚仪,奴婢何德何能,能让尚仪如此回护?上次陈姑姑的事情,因奴婢思虑不周,连累了你和康翰林,本就难以报答,如今不敢再因奴婢牵扯尚仪。”唐尚仪没事人一样闲喝了两口茶:“就因别人遇到这些事避之而唯恐不及,偏生是你,敢削尖脑袋往里钻。为了这分骨气,我也不能教你受了灾祸。更何况,百里将军和少将军在边关卫我疆土,若你不得周全,我又有何面目享眼前之安宁?”绮罗泪盈于睫,泣泪零下:“奴婢到尚仪局,非但不能为尚仪分忧解难,还总是惹麻烦。”唐尚仪扯出丝绢,擦了擦绮罗脸上的水泽,笑道:“傻孩子,子虞被太子殿下看上不是你惹出来的,红雨沾染疾病也不是你所愿的,就算没有你,我知道了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她牵着她到榻前坐下,继续说道:“我在尚仪局二十年,你们就跟我的亲生孩子一样。哪有当娘的能看到孩子受苦。”

    她抬眼看着唐尚仪,眉眼间俱是慈祥和蔼的神态,那样端庄贤淑叫人敬重,自己却一味给她添麻烦,心脏丝丝缕缕抽痛起来,低着头又抹了两回眼泪。唐尚仪给她擦了擦泪,亲自援笔舔墨,递给她。绮罗接过笔,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只见她向自己点头示意,遂长长呼吸一口,又新写了一纸请罪帖。停墨搁笔,唐尚仪揭起帖子吹了吹,说道:“下去心里别再记挂这件事,太子那边我会应付的。”绮罗双手齐于胸前,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谢尚仪。”

    红雨不在屋里,夕月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屋子空空荡荡,她坐在案前,翻着乐谱,心思已不知飞到何处,迎霜打了帘子进来也没发觉。迎霜看着空荡荡的床榻,问道:“绮姑姑,红雨呢?还没回来吗?”绮罗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看迎霜,又轻轻垂首,低声道:“最近她可能都回不来。”迎霜挤了一丝笑意出来,从袖笼里掏出个小罐子:“今儿她说我身上的西域香料很好闻,我回去找了找,还剩下一瓶,要是她回来,你帮我交给她。”瓶口散发出幽幽淡淡的香气,绮罗狠狠嗅了一口,只觉那味道无比熟悉,细细回溯思源,眼睛猛地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淌。迎霜吓了一跳,不知为何她就哭得这么厉害,急忙扯了帕子蒙在她脸上,柔声哄她:“绮姑姑,你别这么伤心,内侍省的人说了,只是带她去看病,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绮罗右手紧紧抓着小瓷瓶,硌得手背上青筋浮起,她问迎霜:“这是什么香?”迎霜倒是懵了,道:“是茵墀香,中原不产,西域也极为难得。”

    绮罗年幼时看东晋王子年所著的《拾遗记》中有记载——西域所献茵墀香,煮以为汤,宫人以之浴浣毕,使以馀汁入渠,名曰‘流香渠’。此香极为珍贵,宫中也是少有。思及此处,心上又澎过一阵潮涌,击得她万般难受。她喃喃:“茵墀香,茵墀香。”迎霜点头:“没错,就是茵墀香。绮姑姑,怎么了?”绮罗长吸一口气,伸手抹干脸上的泪渍,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些事情,心中有所感慨,见笑了。”迎霜取了杯水递给她:“这有什么?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全凭你乐意就是。人生短暂,活这几十年,若是连自己的喜怒都要看人脸色,那也忒没意思。”绮罗听她如此豪言壮语,不禁笑了笑:“你的心胸比我要豁达。”迎霜展颜一笑,眉飞色舞道:“说句实话,姑姑你别见怪。虽然你们常说咱们塞外穷山恶水,可我倒觉得,塞外清苦,可草原上的儿女个个皆豁达,心胸比草原还要宽广。咱们呀,有马有草有水就能活下去,弹着琵琶唱着歌,春天在草原这头,冬天就到草原那头去了,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也就只有你们中原人,成日心里都想着要出风头,彼此算计,这又是何苦。”

    绮罗终究也是想不通,为何她们成日都要彼此算计?人间熙攘,来这一趟本就不易,一生心血一半都毁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上,荒废大把春光。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低头看着绥带上绣着的合/欢花,那是前不久夕月见她衣襟素净,死缠着要给她绣的,取的是一世合/欢的意思。彼时红雨还在,偶尔会帮着绣两针,夕月看到,怕她累着,总会从她手里夺回绣绷子。一世合/欢,她环顾了空荡荡的屋子一圈,只觉一切都跟讽刺般,令人生笑。

    她抿唇笑了笑:“要是中原人都有你的这份心思,世上不知要安宁多少。”话毕,又问道:“你家是哪里的?”迎霜点点头,低着头说:“原本是住在中受降城的,那年鞑子进犯,家里人遭了难,得亏遇到贵人相救,我才活下来,后来辗转来到京城,入了大明宫。塞外是回不去了。”绮罗听到中受降城几个字,心里就跟遭到什么重重一击似的,如果当时不是陈姑姑摊上太子那件事,也许现在她已经在塞外车马驰骋了吧。

    自小她就是爱骑马的,早些年春日她和凤歌还有远舟一同踏马在京畿的草地上,远舟不比凤歌魁梧,虽然骑的是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却总也赶不上前面生性彪悍不羁的凤歌。她被凤歌用手臂紧紧地环在马背之上,侧过脑袋向后探去,半似炫耀半似催促大喊远舟的名字,她说:“你快些,再晚回去就看不着编钟会了。”远舟一边催马一边焦急地说:“放心吧。”耳边风声呼啸,除了凤歌快活的大笑声,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一次,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赶上百里一族一年一度的清明祈福的编钟会。在外野了一天,策马回府的凤歌从马上一脚飞下去,不由分说躺在祠堂面前,拦着族里演奏编钟的秦师傅,非得逼着他再演一场。秦师傅没有办法,又将他拉不起来,索性只有陪他坐在地上,苦苦哀求:“小郎君,这是阿郎的命令,害怕族里的男儿沉溺享乐,编钟会每年只能演一回。”凤歌闻言,手脚并用舞得欢快:“父亲就我一个儿子,几十年之后我就是族长,现在你依我不依?”

    这话传到将军耳朵里,他编钟也没听成,反倒是被将军捆在祠堂里狠狠抽了一顿。将军怒得极,绮罗装病都未能免他灾。他浑身都是鞭笞的痕迹,伏在榻上,动弹不得,绮罗帮他上药时看着血肉模糊的背,滚了不少眼泪。他反倒过来安慰她:“今年没让你听成,等以后我当族长了,叫他们天天演给你看。”

    想起这些,她又是一阵心悸,眼眶憋得酸痛才将泪水逼回去。

    坐到戌时约过三刻,廊外才有窸窣脚步声,来人隔帘唤道:“请问司乐司绮罗姑姑是否在此处?”绮罗应声出去,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眼生得很,道:“我就是。”小丫头向她行了礼,道:“奴婢是少阳院陈良媛房中的侍女,良媛新作了首曲子,叫奴婢送来。”呈上一帖乐谱,绮罗谢过后女子离去,她展开帖子,见韵谱极简,标首填着“东风又度”四个字,心下顿时空明,知红雨此时已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