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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111章 红尘俗人

    腊月十三凤歌和赵校尉正在营里训练,兵曹来了人,请他们俩回话。来的是个参军,具体管哪一项凤歌也不清楚,见了他们只道:“中城大都护来信,让你们二位负责随军押送犯人许世德回京听审。”又叫了官印的文书到他们手中:“至尊的意思是年前将此案结了,大家也好过个安稳年,是以两位郎君路上脚程可得加紧些。”凤歌和赵校尉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接过文书领命。

    十四押送许世德的囚车就上了路,可西城到长安相去甚远,又押了重犯,十几日的功夫决计到不了。行了五日,方至中城,到时已是深夜,他们先到驿站安排了一干人等,凤歌才拨出些功夫回府上了一趟。将军和夫人知他大约是这两日到中城,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见了也觉欣喜。夫人拉着他的手,不住地说:“些许日子不见,倒瘦了些。”凤歌抿唇道:“母亲见孩儿,总是越瞧越瘦得。”

    将军在一旁,任由他们母子絮叨了一阵,方才对夫人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去歇息,我有些话要和凤歌说,早些说了他也好早些回去歇着,明儿还要赶早路。”夫人闻言倒怔愣了一下:“凤歌不在府上住?”将军道:“他身上领着皇命,顺路回来一趟已经是不合规矩,再要歇府上更不像样,难免落人口舌。”夫人闻言,倒掉了两颗泪:“来得这般匆匆,连碗热汤面都不及给你做一碗。”凤歌忙跪在夫人面前,朝她磕了个头:“儿不能服侍阿母膝前,是儿子不孝。”夫人抹着眼泪将他扶起来:“瞧你这孩子,好端端的跪下去做什么?阿母见你有本事,有前程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不孝。”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泪珠,又道:“我便不在此处耽误你们爷俩儿了,你们也不许说得太晚,早些将凤歌放回去,还要舟车劳顿好些日子的。”

    将军和凤歌齐齐应了,凤歌送她出门,至月门外方折回书房,将军的软榻上铺了块青紫虎皮被,他坐在榻上,问凤歌道:“朱钊回来过两回,听说你现在在巡逻卫队当差?”凤歌见那虎皮垂了一角在地上,遂上前蹲下,牵起那一角折回榻上,道:“才到西城时,许将军让儿去管府库,儿嫌府库待得过于发闷,自个儿去的巡逻卫队。卫队主事的赵校尉是个不畏强权的,只当儿是去混日子的世家公子,将儿安排做了伙食兵。”将军笑了笑:“也是难为你长这么大没下过厨房,到了营里还去伙房走了遭。”凤歌道:“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儿倒不觉得有甚。”将军扯了扯肩膀上披着的大氅,道:“极是,你初入西城,毫无根基,若是任了高位,难免有人不服,再则你如今年轻,在底下磨炼磨炼也非不可。这一次许世德一案,你居头功,我再将你擢升为西城主将,倒也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凤歌垂首思量了片刻,道:“却也不妥,许将军今年三十有四,坐上这位子方才四年,儿如今资历浅得很,德不配位,恐难以服众。”将军朗声大笑:“汉有霍去病,十六领兵任主将,封天下兵马大元帅,自古有志不在年高。封狼居胥少年时,传出去也堪称一回佳话。”凤歌道:“儿资质平庸,不比大将军骁勇,未有将军之才,不敢谋将军之位,父亲若当真为儿好,儿现在倒有个法子。”将军凝眉问道:“如何?”凤歌道:“儿看过,如今的西城,主将许世德通番邦落马,副将是他的柳荫门生。现在契芯的诡计被戳穿,同罗和乌古斯与之必然有一架要打,届时难免波及我边境,是以此时不宜大动干戈,许世德背后的人马暂且也动不得。父亲不若将他的党羽调入中城,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也不怕他们胡作非为。如此一来,副将之位也成虚位。父亲便可空着主将之位,另着他人为副将,暂领西城之事。来日儿有了功劳在身,再任儿也不迟。只是现在,儿万万不敢涉高位。”将军大声笑了起来:“以前只当你是个痴军汉,傻小子,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脑子。”凤歌亦是嘿嘿直笑:“在长安,有绮罗珠玉在前,说话做事比儿妥当千倍万倍,父亲自然看不到儿的长处。”

    提及绮罗,父子俩神色皆有些哀愁,将军斜倚在榻上,目光看着烛台上微微跳动的火舌,道:“你以为如今现在谁可领西城之事?诚然如你所说,回鹘现今的局势已然相当紧张,稍有不慎便会波及大唐边境,若再从别处调人过去,对西城不甚了解,倒也不是万全的法子。”凤歌道:“儿私以为有一人恰好合适。”将军问:“谁?”凤歌道:“便是方才儿说的那个赵校尉,他虽年轻,但在西城已有些年头,对西城的事情又颇为熟悉。再则,他管理的巡逻卫队军纪严格,作风良好,是西城一支出了名的铁队伍;再三,赵校尉其人,为人板正,刚正不阿,许世德落马,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教他去正正人心,在那乱泥里肃肃纲纪,正是合适。”

    将军略一思索:“此事兹事体大,待我查了他的库档,等你们从长安回来总得再接见了他方能下结论。总归现在我让陶士风留在那里,还能再缓一段时间。也不急于此时。”顿了顿,又道:“此次你押送许世德回京,路途遥远,途中难免会出事,你千万得吊一万个心在他身上。”凤歌见他神色凛然,一脸担忧的模样,便知此行不易,点头称是。将军走到案边,抽出文书下面一封封好的奏章,道:“进京之后,你若是有机会单独面见圣上,便将它亲手呈报陛下;若是没得机会,便将它转呈给颍王,让他代呈陛下。”凤歌收起奏折:“这是什么?父亲为何不让驿站的人送回去?”将军叹道:“是军报,你不要多问,照做便是。”

    三更的梆子敲响,烛火燃到灯芯尽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将军见天色不早,便催促凤歌离去:“回去吧,时辰不早了,明儿还要赶路。”凤歌撩起袍子,跪在将军面前磕了三个头,道:“儿奔劳国事,不及侍奉双亲,请父亲和阿母万万保重自己。”将军上前将他拉起来:“起来,回去之后想法子去看看绮罗,到了这么久也不见她有信来,你阿母愁得肠子都快断了,你瞧了她也放心些。”凤歌犹如一道惊雷炸在头顶,他一直以为绮罗只是不与他来往信件,却不然连父亲阿母这里也没个交代,她素常不是这样的人。

    匆匆赶回驿站,人马都已经歇息,他先去看了回关押着的许世德。回京上千里,每日每夜他都必须待在囚车里,半步也挪动不得。凤歌去时他裹着车里的那床破被子正瑟瑟发抖,不禁万千感慨从心中生。世间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散了聚,聚了散,你不知它什么时候来,亦不知什么时候去。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瞬间万劫不复,他微微叹息一口准备回房。

    方行至院中,月上穹顶,自屋脊投下一道身影来,凤歌抬头一望,原是赵校尉正坐在屋顶,捧着个酒壶灌得起劲。他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子,往赵校尉坐着的地方抛去,他手一扬,好巧不巧刚好将石子拿捏住,又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凤歌一笑,以足点地,跃上屋顶,在赵校尉身边坐下,道:“赵校尉好兴致,这种天气还在对月抒怀。”赵校尉仰面灌了口酒,便将壶递给凤歌:“对月抒怀是你们风雅人的说法,我是在这里看押犯人。”凤歌一愣,垂头一瞧,这个地方果然能看到关押许世德的地方,遂笑笑:“看押犯人为何看到屋顶来了?”凤歌依样喝了口酒,酒又香又纯,一口下去,从喉管到胃里,一路都是火辣辣的,他大呼一声:“痛快。”赵校尉道:“站得高,看得远。”凤歌抿唇笑笑,沉默了良久,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赵校尉偏头看着他:“谢我做什么?”凤歌道:“这回如果不是你,我也抓不到许世德的小辫子。”赵校尉道:“原来是因为这事,那你不必谢我,这件事我也不是为你才做的,我是为了自己。”凤歌不解:“为了自己?”赵校尉从他手里接过酒壶,又喝了口:“没错,你到巡逻卫队来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什么去和许世德作对。”凤歌低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我说红尘一俗人,奔波不过为了功名利禄而已。”赵校尉倒是笑了笑:“都在这十丈软红中,谁能超然物外了去,谁又不是俗人一个?”

    两人相视一眼,倒笑得越发大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