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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124章 情到浓时

    皇帝正半靠在软榻上,杨昭容在他身边坐着,双手轻轻揉着他的两侧太阳穴,柔声道:“陛下何苦自己劳心,既然郑注奏报有灾,他必然有消灾之法,让他费心去就是。”绮罗上前请了安,杨昭容朝他递了个眼神,她便坐在一边的矮凳上,听候差遣。杨昭容奏请道:“绮罗来了,陛下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皇帝轻轻抓住杨昭容的手,轻轻挥了挥手,说道:“朕今儿就想静一静。”杨昭容巧笑了笑:“陛下不想听,臣妾倒想听呢。”皇帝指尖轻轻摩挲着杨昭容手腕上戴着的那一串玛瑙手钏,说:“自卿卿不弹琵琶,朕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了。”杨昭容轻靠着皇帝,手抚着他的手背,脱离了自己的手腕,莞尔一笑,仪态万千:“臣妾不中用。”

    她回眸对绮罗说道:“弹一套《长相思》。”绮罗应了声是,便拨弄起琴弦来。

    长相思,久离别,美人之远如雨绝。独延伫,心中结。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绮罗心想,皇帝和杨昭容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弹长相思很不适宜呢,长相思是爱而不得的非所爱的人该听的曲子,可他们夫妻恩爱,鹣鲽情深,该听《白头吟》、《上邪》,许个轰轰烈烈的誓呢。她心虽如此想,口却不能言,安安静静弹完一套《长相思》。皇帝眼睛半合着,手指跟着旋律轻轻拍打着桌案,神色怡然自得,听琴音戛然而止,缓缓睁开眼,有些怅然若失,叹道:“一曲终了。”杨昭容道:“《长相思》是短曲,费不了多久时间。”皇帝转目看向杨昭容,那双眼睛既深邃又凝着绵绵不绝的情丝:“你猜她刚刚弹琴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正巧外头的宫女上了一碗血燕来,杨昭容接来五彩炖盅,轻轻搅动里面的瓷匙,唇边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臣妾不知。”

    皇帝忽的伸手摸了摸她鬓边长垂的金钗步摇,拨弄得它们伶仃作响:“朕想起十几年前在江南初见你的模样,那时你和她差不多大吧。”杨昭容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阴影盖在眼眶,看不真切她的眼神,只听她的声音飘飘忽忽:“快十五年了吧。”皇帝亦是淡笑:“没错,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杨昭容将燕窝轻轻推送到皇帝面前,手抚上眼角,摩挲早上不意瞥到的淡淡的皱纹:“时间的确过得真快,臣妾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此生竟然会有这般境遇。”顿了顿,又道:“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的脸上也会长了皱纹。”皇帝不去吃那燕窝,支着自己身子站了起来,笑了笑,说:“有皱纹,你是朕的卿卿,没有皱纹,你还是朕的卿卿,过十五年是,二十五年还是,这一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杨昭容忽然觉得他有些傻气,看着他即将而立之年的脸上还挂着少年独有的天真,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下辈子呢?”

    身侧的宫人见皇帝起来,忙上前为他穿靴更衣整容,他一面张开手臂任由她们为自己披上外袍,一面垂目说:“下辈子,你想做什么,便做谁去吧。朕要你此生,足矣。”杨昭容心间一阵怔忡,只觉身上忽然没了力气,心里头涌起一阵酸楚,张张嘴,话都堵在喉咙,话音默了进去。顿了顿,皇帝又道:“郑注上言秦中有灾,应兴工役以消灾,朕已经让他带着神策军疏浚曲江、昆明池,并拟建紫云楼,彩霞亭,卿卿不是一向觉得宫里待着烦闷吗?竣工后你搬到行宫里去住吧。那里清净。”杨昭容开口还没有说话,两眼便滚出了两行热泪来,含在唇边,尝起来苦涩难当,良久才憋出一个字来:“好。”

    皇帝踏步往殿外走去,行到门口,忽然顿住脚步,他玄色长袍,半边都笼罩在光影里,太过耀眼,太过刺目,以至于杨昭容竟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没有回头,立在半壁阳光下,声音疏疏远远:“你不是一向喜欢百里绮罗吗?届时再点几十个乐工,一并带去,也省得你发闷。”她语带凄迷,颤着嗓音道:“谢陛下。”皇帝身子挺得笔直,立了半晌,方若有似无叹了一口气,迈着大步子离去。周绪瞧着他出去,忙赶着上前伺候。

    杨昭容伸手拂开案几上的血燕,五彩瓷盅破碎在汉白玉的地面上,血燕蜿蜒一地,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红得煞人。杨昭容脸色雪白,身子不住颤抖,眼中涌出无限的眼泪,偏生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无声淌泪。一室宫人纷纷噤若寒蝉,绮罗更是抱着琵琶大气也不敢出。

    她默了约莫半个时辰,无人敢上前劝阻,云喜从外头回来,见她哭得双眼肿胀,慌了神,上前骂道:“你们这些瞎了眼的,也不知绞张热帕子来给昭容净面。”那些宫人看到云喜,如蒙大赦,立马四散开去,打水的打水,端茶的端茶,擦拭灰尘的擦拭灰尘去了。云喜劝杨昭容道:“主子,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惹您生气了,我这就把她剁了解气去。”杨昭容目视着轻轻缓缓荡悠着的帷幔,毫无反应。云喜顿时也唬得哭了起来:“主子,您究竟怎么了?要打要骂您好歹说句话,憋坏了自个儿可不成,回头至尊见了奴婢没法子向他交代。”

    杨昭容说:“陛下不会来了。”她扯出盈盈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少阳院那边的詹事府大清洗了吧?”云喜一愣,支吾道:“奴婢正是回来向主子回禀这件事,没想到主子已经知道了。”杨昭容顿时又哭又笑,但凡是眼前能看到的东西,伸手便砸,屋子里顿时一片狼藉,她道:“什么此生不过卿卿便足以,他看得再重,也抵不过他的儿子,那个贱人都能往珠镜殿里放人,我不过以牙还牙罢了,他竟会如此对我。十几年的情分又怎么样,二十几年的情分又怎么样,他的心里还是别的人更重。”她抓起隔断上摆放着的一棵珍珠串就而成的长寿树,那是前两年她生辰时候皇帝赏的,过去的情分犹在,她见了难免伤心,顿手便要砸,云喜吓得面色雪白,忙抱着她的手臂,乞求道:“主子,这是至尊赏的,砸不得。”杨昭容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他人都不回来了,留着东西白白惹我难过么?”

    轰然一声,两尺余高的珍珠树倒了地,串珍珠用的天蚕丝线纷纷断裂,珠子散落满地,犹如一室月辉,琳琅满目。云喜早就吓得没魂了,赶紧出去遣了一宫的人,又见绮罗还在角落里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道:“还不快回去。”绮罗忙请安告退。

    走出珠镜殿,她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方才的变故都像是一场梦一样,起先杨昭容和皇帝还美美满满,不过眨眼的功夫,月盈则亏,美满便破碎了。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她顷刻间忽然明了,皇帝虽然再是宠爱杨昭容,可她放了人在詹事府里,煽动太子游手好闲,动了皇帝的底线,他便也不能容她。绮罗满心发愁,看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让她跟着杨昭容一起到行宫去住。她进宫是为了薛朗谋反一事,如今连皮毛都没有摸着一点,却要远赴昆明池,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回来。

    愁云惨淡地回到司乐司,正巧到颍王府的乐工们也都回来了,正同宫里没有出去的乐工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闹得不亦乐乎,见绮罗回来,她们忙将她唤了过来,但见她脸色不怎么好,春纹以为她在杨昭容那里挨了骂,说道:“又挨骂了?”另一个吹横笛半夏的眼一横,说道:“呸,你以为绮姑姑和你一样,天生挨骂的脸呢。”春纹睨了她一眼,便伸手去挠她。迎霜见状,忙拉住绮罗,笑道:“你别跟他们胡闹,我告诉你一件喜庆的事情,让你高兴高兴。”绮罗抿着唇,问:“什么事?”迎霜道:“今儿下午回来后,陈良媛想听唱曲的,我过去唱了一出,陈良媛又和我唠了几句,说是去了云韶府的刘夕月上元节到圣上面前奏了一曲琵琶,皇上喜欢得很,龙颜大悦,让她择日回司乐司来顶了许司乐的位子,你们俩感情一向好,她要回来,可不是喜庆的事情吗?”绮罗有些怔愣,夕月在云韶府究竟是怎么才能到上元节为皇上表演琵琶的?更何况皇上今儿不是才说,自从杨昭容不弹琵琶,他便再也没有听过琵琶了吗?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欲破难破。大明宫里关于杨昭容身世的传说甚少,甚至几乎无人议论,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以前会弹琵琶为什么又突然不弹了?团团迷雾,缠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寒了好几月的冬终究过去了,春天就快要到了。